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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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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谈他的印象时,这位小说家打断了他的话说: 
  “您认识德·弗雷米纳男爵夫人吗?” 
  “不认识,只是面熟,可是人家常给我说起她。说她很怪。” 
  “怪女人里的冒尖人物,可是有她的风趣,一大堆奇妙的现代意识。您来,让我给您介绍。” 
  他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个常被人比作布娃娃的年轻女人旁边,一个脸色苍白很可爱的金发娃娃,简直是魔鬼亲手塑造出来害死长胡子的大孩子的!她的眼睛细长成缝,像要向上飞起来,有点中国人的味道;珐琅蓝的眼珠在两片很少张大的眼睑之间游弋,慢慢张阖的眼睑生来就爱不断垂下来,掩住这位尤物的秘密。 
  她颜色清淡的头发闪显出银色的丝光,薄薄的嘴唇像是由工笔画家画上了以后由一个金银首饰工用轻巧的手刻开的。这位患神经官能症的女孩子从嘴唇间传出来的声音像水晶般清脆嘹亮,她那些想法以独出心裁的花招刻薄得出人意料,她还有冷若冰霜而致命的魅惑力,她凭着这种声色不动、错综复杂的天赋,扰得周围人物的情欲和心情激荡不已。在整个儿巴黎她被认为是上流社会交际界中最怪诞的女人,也是最才智横溢者;但是没有人真正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想的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她一般居高临下地对男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的丈夫也是一个谜,一个和蔼可亲的大阔佬,他像什么也没有看到。是他瞎了还是他漠不关心,还是纵容她?也许她确实除开那些怪诞行为之外,没有什么需要他观察的,而且很可能,他对那些怪诞行为也感到有趣,而且所有的议论纷纷都朝着他去。有些很恶毒的谣言也是对着他的,甚至暗示他从她妻子道德败坏的秘密上赚钱。 
  在她和德·比尔娜夫人之间,有天性的相吸之处,也有冷冷的妒嫉,往往经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日子,跟着又是一段凶狠敌对的时期。她们相互喜欢,相互猜忌,又相互观察,像一对专业的决斗者,相互钦佩又想要互相厮杀。 
  这时候,这位弗雷米纳男爵夫人正得意洋洋。她不久前刚打赢过一个胜仗,一个大胜仗:她打垮了拉马特;她把他从她的敌人那儿俘虏过来,让他疏了关系,收容到她招来的随从队伍里,公然奴役他。这个小说家像是由于他从这个不可思议的尤物处得到的种种发现,而被控制住了,陷进了困惑之中,受到了蛊惑,变傻了;他忍不住对谁都谈这个女人,对这件事人们早已议论纷纷。 
  在他介绍玛里奥的时候,德·比尔娜夫人的眼光从客厅的另一头扫到了他身上,于是他微笑着、对着他这位男朋友的耳朵说: 
  “您瞧,这儿的那位女王不大高兴。” 
  安德烈抬起了眼睛;可是德·比尔娜夫人已经转到了从卷起的门帘下出现的马西瓦身上。 
  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几乎一步不离,紧跟在马西瓦的后面,以致使得拉马特说: 
  “瞧!我们听的将只是《迪东》的第二次演奏会,第一次可能已在侯爵夫人的车厢里演过了。” 
  弗雷米纳夫人加上一句: 
  “我们的朋友德·比尔娜可真是丢了她收集品中最漂亮的珠宝。” 
  玛里奥心里顿时冒起了一股怒气,对这个女人的一种憎恨,还有对所有这些人的突然恼怒,对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品味,他们无聊的倾向,他们玩偶式的娱乐。于是乘着拉马特弯下身子对这年轻女人说悄悄话时,他转过身来溜开了。 
  美人勒·普里厄夫人在他前面几步外一个人呆着。他走过去和她招呼。按拉马特的说法,在这种前卫式的环境里,这位是个旧把戏。年轻、高大、漂亮、轮廓十分端正,头发栗色,云鬓如火。她态度和蔼,以她的安详亲切的魅力,以平静智慧的打扮,以一种藏在诚挚朴素感情下面的积极助兴的愿望吸引人。她有坚定的拥戴者,她小心保护他们别暴露在危险的对手前面。她的家满足于作为至交的小圈子,这圈子里的人也众口一词地夸那位丈夫的美德。 
  她和玛里奥谈起来了。她很欣赏这个人的含蓄和智慧,别人不大议论他,也许他比别人都更值得器重些。 
  最后几位被请来的客人到了。那位胖子弗莱斯耐喘着气,还在用手绢再一次擦他那个老发亮的热脑袋;接着是汲汲于名利的哲学家乔治·德·麻尔特里,又接着是德·格拉维男爵和德·马朗坦伯爵一起。德·帕拉东先生陪着他的女儿为这次聚会热情接待客人。他对玛里奥关心备至。可是玛里奥心头沉重地看着比尔娜夫人来来去去忙乎别人而不是他。确实有过两次,她曾远远地对他抛过来迅速的眼风,意思说“我想着您”。可是那么短促,他也许误会了它们的意思。此外,他不能不注意到德·拉马特对德·弗雷米纳夫人的积极殷勤劲头惹得德·比尔娜夫人发火。他想:“这只是对卖弄风情的气恼,是一位沙龙女主人对被偷走了一件希罕小摆设的猜忌。”然而他已经感到痛苦,他尤其痛苦的是观察到:她在不断偷偷地用掩饰了的方式看他们,而对看到他,他自己,坐在勒·普里厄夫人旁边却毫不担心。这是由于她控制住了他,她对此有把握,而另一位正从她这儿溜走。那么对她说来,这份爱情,昨天诞生的爱情已经变成了“这算个什么呢”,又有谁能不让她心里还有别的念头继续存在呢? 
  德·帕拉东先生请大家安静,于是马西瓦打开了钢琴,德·伯拉加奈夫人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走到琴旁边,因为她马上就该歌唱迪东的激情。这时那张门又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年轻人,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高大英俊,长着鬈髯和短短的鬈曲金发,一副纯粹的贵族气派。连勒·普里厄夫人似乎也动容了。 
  “这是谁?”玛里奥问道。 
  “怎么,您不认识他?” 
  “真不认识。” 
  “罗多尔夫·德·伯恩豪斯伯爵。” 
  “啊,那位和希吉斯蒙·法贝尔击剑的。” 
  “就是他。” 
  这件事曾轰动一时。德·伯恩豪斯伯爵是奥地利使馆的参赞,前途远大的外交家,人家说是位风度翩翩的俾斯麦,据闻在一次正式宴会里,有人对他的女皇说过一句不敬的话,第三天他就和说这句话的人,一个有名的剑术家挑战,把那位杀死了。在这次弄得舆论哗然的决斗以后,这位德·伯恩豪斯公爵一夜之间变得与莎拉·伯恩哈特①齐名,不同之处是他的名声是出现于骑士式诗歌的光环之中。而且他动人善谈,高雅卓出。拉马特谈到他时说:“这可是个驯服冷酷美人的好手。” 
  ①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名演员,为当时演员之最。 
  他殷勤有礼地坐到了德·比尔娜夫人的身边,于是马西瓦坐到了键盘前面,手指在键盘上顺着敲出了一串音符。 
  几乎所有的听众都搬了位置,移近了些以便既能听清也能看清那位女歌唱家。拉马特的位置和玛里奥肩并肩。 
  这时厅里十分安静,充满了期待、注意和尊敬的气氛。接着这位音乐家因一连串十分慢的音符缓缓开头,把人们带进了音乐叙事诗的气氛。引子里有停顿,有轻松的反复,成串的短句,时而忧郁,时而激昂,仿佛焦急不安,但意想不到地新颖独创。玛里奥如在梦中。他看到了一个女人,迦太基的女王,正当她青春高潮、美貌如盛开鲜花的时候,款款地在浸润于海水中的海滨行走。他想她正在忍受痛苦,她的心里正十分烦恼,这时,他仔细观察起伯拉加奈夫人来。 
  这位意大利女人站着不动,压在她一头仿佛浸透了黑夜的黑发下的脸面色苍白,眼睛盯着前面,她在等待。在她精力充沛而略略有些严峻的脸上,她的眼睛和眉毛像几个黑色的斑点。在她整个儿棕色有力而热情的生命里,有某种震撼人心的东西,仿佛在阴沉的天顶下,人们所感到的暴风雨将临的威胁。 
  马西瓦一边微微晃着他长头发的脑袋,一边继续用象牙琴键的音响效果叙述令人心碎的故事。 
  突然间这位女歌唱家的身上一阵战栗;她微微张开了嘴,从那里发出了一声无限痛苦令人心碎的叹息。这完全不是那些歌唱家在舞台上用戏剧式姿势作出的悲剧式的绝望叫喊,这也不是赢得满场喝彩的受骗情人的动人叹息,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呼唤,出自肉体而不是出自灵魂,出自一个被压伤的野兽的嗥叫,是被抛弃的雌兽的哀鸣。然后她静下了;于是马西瓦又开始叙述这位被所爱男人遗弃了的可怜女王悲惨动人的故事,而且更炽烈、更痛苦万分。 
  这时,那个女声重新提高了。她控诉,她叙述孤寂难熬的痛苦,叙述对昔日爱抚无法平静的饥渴和得悉他已永逝后的痛苦。 
  她热烈而动人的歌声使所有的心都为之颤动。这位一头黑沉沉的发髻,一身深色衣服的意大利女人像在熬受她所诉说的一切,在爱得发狂或者可以爱得发狂。当她不唱了的时候,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慢慢地擦干了眼泪,拉马特由于艺术家的激情而颤动,侧身朝着玛里奥说: 
  “天哪,这刻她真是太美了,我亲爱的:这才是一个女人,这儿她唯一算得是女人。” 
  接着,稍稍考虑了一会,又加上说: 
  “说真的,又谁能有准?也许这不过是音乐带来的幻景,因为万事终归空幻!但是哪种艺术能引起幻象呢?只有音乐,而且能产生各种幻象!” 
  在音乐诗篇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之间有一段休息,于是大家热烈地赞扬作曲家和表演者,拉马特在他的祝贺中更是十分热情,作为一个天赋多感善解的人,对表达美的各种形式都有同样感受,他是真正诚恳的。他对德·伯拉加奈夫人描述他聆听的体会时所用的方式,捧得她都有些脸红,而其他听着他说的女人们则对他有些儿恼火。他也许并不是没有意识到颂扬所产生的效果。当他转过身来想回到他的座上时,他看到公爵罗多尔夫·德·伯恩豪斯坐到了德·弗雷米纳夫人旁边。她的神情像立刻和他谈得很投机,而且他们彼此笑来笑去,好像这种亲密谈话使他们都心说神怡。变得越来越沮丧的玛里奥靠着一扇门站着,这位小说家走过去和他站到一起。胖子弗莱斯耐,乔治·德·麻尔特里,公爵德·格拉维和公爵德·马朗坦围住了正站着领茶的德·比尔娜夫人。她像是围在了一圈崇拜者里面。拉马特用讥讽的口吻叫他的朋友注意,又说: 
  “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珠宝的花环。我有把握说,她会把这些莱茵河里的石头子扔掉,换上她所缺的钻石。” 
  “什么样的钻石?” 
  “当然是伯恩豪斯。那位漂亮的、不可抗御的、无与伦比的伯恩豪斯,这次聚会就是为他组织的,为了他才作出了这非凡之举,决定要马西瓦让他的佛罗伦萨《迪东》到这儿来唱的。” 
  安德烈虽然不信,却感到一阵刀戳似的心痛。他说: 
  “她认识他时间长吗?” 
  “啊,不多,顶多十来天。可是在这一场短短的战役里,她为他使了大劲和制胜者的策略。要是您那时在这儿,真会可笑的。” 
  “啊!那为什么?” 
  “她是在德·弗雷米纳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我那晚上去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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