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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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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着一件东西发愣的时候,这些影子往往就叠在我眼前的东西上。在不经意的时候,我常把母亲的面影叠在茶杯上。把忘记在什么时候看见的一条长长的伸到水里去的小路叠在Hlderlin的全集上。把一树灿烂的海棠花叠在盛着花的土盆上。把大明湖里的塔影叠在桌上铺着的晶莹的清玻璃上。把晚秋黄昏的一天暮鸦叠在墙角的蜘蛛网上,把夏天里烈日下的火红的花团叠在窗外草地上半匍着的白雪上……然而,只要一经意,这些影子立刻又水纹似的幻化开去。同了这茶杯的,这Hlderlin全集的,这土盆的,这清玻璃的,这蜘蛛网的,这白雪的,影子,跳入我们的回忆里,在将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叠在另一些放在我眼前的东西上了。
  将来还没有来。而且也不好说。但是,我们眼前的路不正引向将来去吗?我看过了清浅的水在水仙花盆里反射的冷光,映在水里的石子的晕红和翠绿,残茶在软柔的灯光下照出的那几点金星。也看过了茶杯,Hlderlin全集,土盆,清玻璃,蜘蛛网,白雪,第二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新的东西,第三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更新的东西。第四天,第五天……看到的东西多起来,这些东西都要倏地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储在我的回忆里吧。这一团萦混的影子,也要更萦混了。等我不能再走,不能再看的时候,这一团也随了我走应当走的最后路。然而这时候,我却将一无所见,一无所忆。这一团影子幻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随了大明湖里的倒影飘散到茫迷里去了吗?随了远山的淡霭被吸入金色的黄昏里去了吗?说不清;而且也不必说。——反正我有过回忆了。我还希望什么呢?
  1934年1月14日旧历年元旦灯下
  

夜会(书评)
这也许是幻觉罢。——一想丁玲,总有两个不同的影子浮现在我面前:一个是前期的,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少女的影子;一个是后期的,这个影子却很难描述,大概多少总带点儿普罗味,身上穿的应该是蓝布裤褂之流的东西罢,虽然这两个影子往往是同时浮起来,我却很难把它们拉在一起,说是一个人。我并不否认一个人会转变的,但这转变放在丁玲身上,我总觉得有点不大适合。仿佛近于奇迹似的,这种“觉得”实在太不近情理,但是我自己除了这样“觉得”外,再进一步的解释想找也找不到了。
  以后因为某一种机缘的凑巧,我读到了几乎自《在黑暗中》以后的她的全部作品;最近又读到她失踪前不久出版的《夜会》。在这几部书里,有她的全人格的进展的缩影,最初是从“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的莎菲,进展到能“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的梦珂。这以后,她的颓废的心情又反映在阿毛姑娘身上,——“不为什么,就是懒得活,觉得早死了也好。”跟着来的是转变,《韦护》的女主人公丽嘉一出台便与以前不同了,她看破爱情,她想做点事业,这种空漠的想,又实现在《一九三○年春上海》里,这书的女主人公美琳终于投身革命,最后是,革命被象征化了,在《给孩子们》里作为爱若出现了。
  这种由资产阶级而闻到革命的气息,而真去革命,而把革命象征了,不是一个很合理的进展么?合理是真的;但也许太合理了,我在《在黑暗中》看到的丁玲是这样;在《韦护》里看到的仍然是这样,在《一九三○年春上海》看到的仍然是这样,——倘若就这样下去,我想不会有一天不这样的。也许因为时间的关系,在《在黑暗中》里不得不穿旗袍或马夹;在《一九三○年春上海》只好穿蓝布裤褂之流的东西,我不愿意替别人检定意识,说不愿意是瞎话,实在是不会,但是丁玲的意识却很明显:她彻头彻尾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典型女性。
  在这里,很奇怪的,我想到扑火的蛾子,无论原来是在树丛里,墙角里,只要见到一丝光明,也要去扑,被纱窗隔住了,还要停留在那里,徘徊着往里窥探,希望可以发见一个空隙,钻了进去。但这个联想实在不恰当,我承认我们的革命家闻到了革命气息,有的也真的去革命了,但是大部分闻到这气息的时候却往往在跳舞厅里,喝过了香槟酒“醉眼蒙眬”的那一刹那间。我的良心不使我把丁玲归在这一类,但是除了这一类外,我却也再找不到更适合的一类了。
  但是,实在说起来,还不这样简单,在她这一些作品里,我看出了她的一个特点——黏质的惰性。这种惰性我自己也感到过,尤其是在读书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发奋读点书,总想明天开始罢,然而明天成了今天,还明天开始罢。就这样明天下去,终于也不开始了,在某一种时候,丁玲也实在被革命气息陶醉过,但是她仍留在原来的地方,不向前动一动。自己做些美丽的富有诗意的梦,她微笑着满足了,也许她也有“来了”之感罢。
  就这样,无论穿的是旗袍或马夹,穿的是蓝布裤褂;但是,她还是她,转变也终于只转变了衣服。她与第四阶级的距离不比《在黑暗中》时期距离近,她所描写的第四阶级只是她自己幻想的结果,你想,像她这样一个人凭空去幻想第四阶级,结果应当怎样离奇呢?你可以用一个印度人去想象北冰洋来比拟,这个印度人会把棕榈栽在冰山上(自然是在想象里),他会骑了象赤着身子过雪的山,——你看她怎样,在《消息》里,她同几个老太婆开玩笑,她替她们做着白日的梦:
  “一天只做七个钟头工,加了工资,礼拜天还有戏看呢,坐包厢,不花钱……”
  在《夜会》里,她描写了,也许同她初意的相反,他们的简单、愚蠢,以及一切能令一个绅士发笑的举动,倘若我们有一点同情心的话。这一点也是为他们单纯的愚蠢的而生的,本来,在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眼里,他们的举动的确有点愚蠢而近于可笑的。丁玲虽然改了装,穿上了蓝布裤褂,但是她仍然是以前的她,这些简单到同牛马一般的人们,在她眼里,能不显得可笑么?我常奇怪,出现于外国电影里的中国人,总是佝偻着腰,摇着尾巴(可惜没有个尾巴)。低首站在天之骄子面前,外国人为什么把中国人弄成这样?在丁玲身上,我找到了解答。
  我不是说,在她的几部书里有她的全人格进展的缩影么?但是这里所谓的进展,却似乎有点不大适合,倘若进展含有好一方面的意义的话,她的缩影是往前走的,但这只是给时间拖着。更适当地说,她的影却是愈拖愈暗淡下来了。到了《夜会》,只模模糊糊地留了点残痕,明显地说,就是,她的身躯在经过某一个阶段以前,只适于穿旗袍或马夹;或者,再往后,穿筒子似的大衣和高跟鞋,但是她却偏想去穿蓝布裤褂,结果只有暗淡了。
  虽然暗淡了下来,仍然一样浮现在我的面前。不同的就是,现在我却能把它们拉在一起,以前我看看她的影子在书里掠过的,绿的,渐渐地蓝了蓝了,迅速似流星,终于我也莫名其妙,但是现在我仿佛有了慧(?)眼似的,我能在这些幻变的影子后面发见一个更根本的东西,我知道,自始至终,她仍然是她,没有转也没有变,我笑自己的浅薄——我怎么会给她的外套眩惑了呢?
  193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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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
寂寞像大毒蛇,盘住了我整个的心,我自己也奇怪:几天前喧腾的笑声现在还萦绕在耳际,我竟然给寂寞克服了吗?
  但是,克服了,是真的,奇怪又有什么用呢?笑声虽然萦绕在耳际,早已恍如梦中的追忆了,我只有一颗心,空虚寂寞的心被安放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屋里。我看四壁,四壁冰冷像石板,书架上一行行排列着的书,都像一行行的石块,床上棉被和大衣的折纹也都变成雕刻家手下的作品了,死寂,一切死寂,更死寂的却是我的心,——我到了庞培(Pom 。paii)了么?不,我自己证明没有,隔了窗子,我还可以看见袅动的烟缕,虽然还在袅动,但是又是怎样地微弱呢,——我到了西敏斯大寺(Westminster Abbey)了么?我自己又证明没有,我看不到阴森的长廊,看不到诗人的墓圹,我只是被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屋里,四周圈着冰冷的石板似的墙壁,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桌子上那两盆草的曼长嫩绿的枝条,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我透过玻璃杯看到的淡淡的影子;反射在电镀过的小钟座上的影子,在平常总轻轻地笼罩上一层绿雾,不是很美丽有生气的吗?为什么也变成浮雕般呆僵不动呢?——一切完了,一切都给寂寞吞噬了,寂寞凝定在墙上挂的相片上,凝定在屋角的蜘蛛网上,凝定在镜子里我自己的影子上……
  一切都真的给寂寞吞噬了吗?不,还有我自己,我试着抬一抬胳膊,还能抬得起,我摆了摆头,镜子里的影子也还随着动,我自己问:是谁把我放在这里的呢?是我自己,现在我才发现,就是自己,我能逃……
  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我了呀!在平常我们跑着百米抢书的图书馆,不是很热闹的吗?现在为什么也这样冷清呢?我从这头看到那头,像看到一个朦胧的残梦,淡黄的阳光从窗子里穿进来造成一条光的路,又射在光滑的桌面上,不耀眼,不辉腾,只是死死地贴在桌上,像——像什么呢?我不愿意说,像乡间黑漆棺材上贴的金边,寥寥的几个看书的,错落地散坐着,使我想起到月明夜天空的星子,但也都石像似的坐着,不响也不动,是人么?不是,我左右看全不像,像木乃伊?又不像,因为我闻不到木乃伊应该有的那种香味,像死尸?有点,但也不全像,——我看到他们僵坐的姿势了;我看到他们一个个的翻着的死白的眼了,我现在知道他们像什么,像鱼市里的死鱼,一堆堆地排列着,鼓着肚皮,翻着白眼,可怕!然而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了我,我向哪里逃呢?
  到了世界的末日了吗?世界的末日,多可怕!以前我曾自己想象,自己是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生物,因了这无谓的想象,我流过不知多少汗,但是现在却真教我尝到这个滋味了,天空倒挂着,像个盆,远处的西山,近处的楼台,都仿佛剪影似的贴在这灰白盆底上。小鸟缩着脖子站在土山上,不动,像博物馆里的标本,流水在冰下低缓地唱着丧歌,天空里破絮似的云片,看来像一贴贴的膏药,糊在我这寂寞的心上,枯枝丫杈着,看来像鱼刺,也刺着我这寂寞的心。
  但是,我在身旁发现有人影在游动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后的生物,我在内心浮起一丝笑意,但是(又是但是)却怪没等这好意浮到脸上,我又看到我身旁的人也同样翻着死白的眼,像木乃伊?像僵尸?像鱼市上陈列的死鱼?谁耐心去管,战栗通过了我全身,我想逃,寂寞驱逐着我,我想逃,向哪里逃呢?——天哪!我不知道向哪里逃了。
  夜来了,随了夜来的是更多的寂寞,当我从外面走回宿舍的时候,四周死一般沉寂,但总仿佛有窸窣的脚步声绕在我四围。说声,其实哪里有什么声呢?只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而已,倘若在白天,我一定说这是影子;倘若睡着了,我一定说这是梦,究竟是什么呢?我知道,这是寂寞,从远处我看到压在黑暗的夜气下面的宿舍,以前不是每个窗子都射出温热的软光来么?但是,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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