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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士卒都认得,开口说话的那个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负责镇守西直门的都督刘聚刘。而他身后的几个人,除了于廷益是熟识的,其他都似乎不曾见过。那一刻,汤成林突然有了个很不祥的预感,自己似乎无意之中闯了大祸了!
刘聚拎着佩剑,眉峰一敛,扫了一眼西直门当值夜守得士卒们一眼,突然出声喝斥道:“你们一个一个还杵着干什么?皇上今夜亲自来督察布防,还不赶快跪下!”
“皇、皇上!?”
众人这下可真的犯傻了。原以为不过是开开玩笑,却不想,皇上竟然真的来了!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便是皇上么?
看他的模样;如此年轻;与于廷益等人比肩而立;却是显示出摄人 的气魄来。
此时此刻,倒是路小渊最为机灵,他是料到了皇上会来的,心中早有准备,一听刘聚喝斥,立马跪下高声道:“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也忙不迭地纷纷下跪,紧张得脑门子上全是冷汗,连背心也被浸湿了。
“不必多礼,都平身吧!”朱祁钰抬眼看着众人,黑亮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纹。他一身宝相花的织锦袍子,未曾披有貂氅,夜风之中虽微显单薄,却全无仓猝与狼狈,衬得那颀长的身子更加挺拔。他轻轻扯起唇角,半是在冷笑,半是在嘲讽,在幽暗的光亮之下,那张俊美的容颜却让人胆战心惊:“方才是谁说皇上要是真能在这时候来督察布防,就把头割下来给他当球踢的?”
询问一出口,四周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这样凄冷的长夜,就连刺骨的寒风也比不上皇上深幽灼烈的目光,简直是让人毛骨悚然。
汤成林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往前迈进一步。他原本想大大方方地开口,堂堂正正地拍着胸膛承认,就算是死也要证明自己是条汉子。可是,在朱祁钰的目光下,他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给刺得缩小了一半,不由自主地显出胆怯,嘴里瑟瑟缩缩好不容易挤出话来,却成了蚊子似的讷讷低语:“是我说的。”
“你缘何笃定朕不会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询问,听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淡漠,对于汤成林的出言不逊并未太过在意。
“因为、因为——”汤成林平日虽然嘴硬,可真的见到皇上,总是觉得惶恐的,更何况,他方才口不择言地胡言乱语了一番,此刻只觉得牙根子都自阿哆嗦,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紧张,好半晌,他才牛头不对马嘴地从唇缝里挤出个乱七八糟的答案:“今晚真的是特别冷呀!”
“是么?!”朱祁钰聚起眉峰,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似乎迸射出凌厉的寒意,“朕记得,前几日兵部才颁下了军令,严禁当值夜守之时私自饮酒,你们竟然如此大胆,妄顾军纪,知法犯法!?”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和几近无表情的脸庞,简直吓坏了周围的一干人等。他愈是不动怒,怒火就可能愈炽燃,一旦触发,后果将难以设想,而且是绝对惊心动魄的。
不提酒还好,一提到酒,汤成林的酒劲便上来了,那恐惧的冷汗瞬间便都化成了激愤,一古脑地倾斜而出。“喝酒有什么不对么?我们不过是喝几口酒取暖,并非纵酒豪饮,难道也有错么?”他瞪着眼,怨悒的眼神埋得极深,看样子似乎是打算豁出去了,便懒得在乎什么,心里的不乐意全都显在了脸上:“皇上每日倒是好吃好睡,不必挨冻受饿,我们夜守城门,冷得手脚麻木,直打哆嗦,生怕一个不小心打起瞌睡,误了大事,不喝点酒能撑得下去么?”
“你真是恁地大胆!”汤成林的口不择言倒是将石亨给惊愕了。他一时气极,上前几步,一脚踢在汤成林的腿窝上,汤成林脚下一个不稳,结结实实跪倒在地上,两条腿麻得像是突然折断了一般。“坏了军纪还敢在皇上面前狡辩,今日若不斩了你,何以正军纪?!”说着便嚓地一声拔出佩剑。
“难道不是么?”咬着牙,汤成林半仰着头,丝毫不肯松口,只是闷着声,继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要不,换皇上您来守一夜城门试试!坐轿子的人,哪里知道抬轿子的人苦?”
“朕当然知道诸位辛苦,否则,为何夜半连同各位大人前来督察?!”朱祁钰制止了石亨的举动,斜斜的侧身撇了于廷益一眼,与之交换了一个眼色,掩饰在暗潭下的幽光若鹰隼一般森然,上前扶起汤成林。“酒自然可以取暖,稍饮本也无妨。可如今瓦剌人虎视眈眈,正巴望着有机可趁,一举攻入京师,若是每一个当值夜守的士卒都像你说的那般以酒取暖,慢慢便放松警惕,不知节制,岂不是给了瓦剌人可趁之机?”
看着渐渐耷拉着头的汤成林,他突然眉角低了低,沉声问道:“听说你曾历经土木堡之劫,你可知土木堡一役,我大明五十万大军为何会战败?”
汤成林有些惊异地抬起头,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场劫难,他的确实是亲身经历,可他却不知道为何大明会战败,以往只是埋怨,今日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便不知症结之所在,不过是在一味盲目地表现自己的愤慨。最终,他耷拉着头,酒劲所带来的激愤在瞬间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前轻敌,进不用命,退而无耻,自乱阵脚,军纪不严……”朱祁钰闭上眼,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睁眼,盯住眼前的一干人等,墨眉之下深黑的双眸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你们说得很对,若是没有你们,谁能坐得稳这江山?诸位都是我大明的国士,君有君责,民有民职,惟有各司其职,方可共度此劫。大明已有五十万热血男儿葬身土木堡,朕绝不愿再看到任何一个人因麻痹大意而丧命,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丧命!”
不过是短短几句话,汤成林只觉得如同被炽热的烈酒猛然泼洒在了胸臆之上,心脉中奔涌的鲜血也带上了酒的灼辣,魂魄被震荡得像是要脱离躯壳浮游起来,滚滚的也不知是痛还是醉。他涩涩地偷望众人一眼,只见人人都是一脸愧疚,登时便对方才逞能的酒后胡言追悔莫及。
“为严明军纪,诸位在明日酉时之前自行前往刑部府衙,听从裁决惩处!”朱祁钰始终未曾移动双目,他眸子睐视,一瞬不瞬的直视着众人,“诸位服是不服?”
“服!”
“那好!从今夜伊始,朕与诸位一同镇守九门,并肩作战!”那令于廷益与石亨等人惊异不已的决定从他嘴里说出,竟是如此平淡。他一反方才愁苦微现的模样,挑起浓眉,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朕会牢记诸位今日为国为民所受的惩处,待到击退瓦剌之时,朕定然备下美酒,与诸位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不过是一句不醉不归,弹指间,他的笑随即凝在了脸上。
远远的长街之上,那白衣翩然的身影不正是她么?!
虽然京师定下宵禁,入夜之后不许任何人随意外出,但素衣却是例外的。
镇守九门的将军,专司巡哨的三千营都督,没有谁不认得她这个能自由出入于兵部府衙的奇女子。此时,她的身边跟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一身灰色的道袍略有些陈旧,却显出几分非同寻常的仙风道骨来。他们似乎正说着什么,可就在撇见朱祁钰身影的那一刻,她原本轻盈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眼见那宝蓝色的织锦袍,素衣着实一愣。
那不是初次见他之时,他所穿的衣物么?可而今,他贵为大明天子,却为何还要不顾身分得着这些旧衣?更想不明白的事,这凄寒料峭的长夜,他不在宫里好好休息,跑带西直门来做什么?
朱祁钰,他永远都是那样,任凭何人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他便是大明新登基的皇帝么?”察觉了素衣一时错愕的缘由,清远真人敛着长须,细细地打量着朱祁钰。须臾,他沉声开口,清瘦的面容上带着漠然与淡定:“就面相而言,果然是尊贵非凡的紫薇帝王星,形貌轩昂,文翰飘逸,颇有明君之风。可惜——”
“可惜什么?”素衣一时没由来地失了神,双眸惦念着不远处那俊挺得身影。
“可惜他额高却有凹陷之处,眼角上挑,眉宇轩然却是隐含着戾气。”清远真人略略掐指,白眉下的眼抬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好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唇边的淡笑几乎全然淹没在皱纹之中:“他命格属火,五行缺水,登基之时乃是火曜之日,而大明是由朱家当政,朱为赤,赤为火。数火同燃,兴旺自是大吉,但彼此若是相犯,只怕凶煞难避,好景不长,此生注定短命呀!”
注定短命么?
她望着他,不经意与他的视线撞上,竟是犹如被粘着了一般,怎么也挪不开。交叠的双手骤然抽紧,心弦因清远真人的方才话而微颤,突然便绞出了难以抑制的疼痛。
碧落依痕
他明显瘦了,不仅颇有憔悴之色,就连当初那一对时刻透着狡黠与算计,总是不怀好意盯着她的眼也变得淡了,倦了,透出一种极空洞虚疲的眸色。幽暗的黑眸,定定的看著她,紧锁著她的视线,带著某种说不出的专注,以及她无法辨认的笃定,震颤着她的心弦。
身为一国之君,尤其是身处如今这情境之下,怕是任何人都无法平静承受一切的吧,可为什么他却如此冷然,近乎疯狂地为国事操劳着自己的性命?
朱祁钰呵,这个深沉的男子;他究竟在谋算什么?究竟想将自己累到什么程度?!
双眸一闭,素衣蓦地狠狠抽了口气。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才极慢地睁开眼,僵立在原地,任凭面纱阻断了自己所有的表情,白衣襦裙使她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越发清晰。
方才,清远真人说的那番话犹如往静水之中投了一粒石子,让她原本静如止水的心在一瞬间泛起了涟漪。她曾借蟠龙珏上的梵语箴言起卦卜算,得知了朱祁钰乃是逆转乾坤的大过之人。照那卦象的昭示,朱祁钰命中可得太乙贵人一世庇佑,无病痛叨扰,一生平和安定,衣食无忧,乃是福寿之人,可为何清远真人却借由他的面相断定凶煞难避,好景不长?
清远真人精通面相与手相这等旁学。当年,她随同师父专程前往紫云山拜访,得知姑姑是向他求教面相与手相的玄机。骄傲如姑姑这般,竟然也肯求教他,可见,这清远真人必定不是省油的灯,那么,他观人面相无数,推人命势又怎会有误呢?
如若不然,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岔子?
难道是箴言不实导致卦象不准?
猛地,那突然侵入思绪的臆测缘由使她仿佛遭了暗暗的雷击,泛着涟漪的心湖渐渐翻涌起了波涛。“怎么会这样?!”她咬住唇,悄悄自问,想要咬住那突如其来的凶猛痛楚,却事与愿违,将唇咬得几乎渗出血来。
清远真人微微侧过头来,银白的长眉之下是墨黑而平和的眼,深灰色的道袍在夜风中翩飞。“尹居士,你也是通晓阴阳术数之人,也该知道,并不是每一世的帝王登基都会有紫微星现,但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却有。”他淡淡一笑,布满青筋的手指向茫茫的夜空。蒙蒙雾气中,穹苍显得格外深邃而渺远,虽然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但他仍然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