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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看了,只是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毡帐之中,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面前暖炉之中那不断跳跃的火苗。
鸿门宴,这场在史书上留下了如此浓墨华章一笔的千古之宴,就要这样在我身边不过两百米的地方发生了。项羽,范增,刘邦,张良,项庄,项伯,樊哙……,这些人物,或刚愎天真,或老谋深算,或能屈能伸,或大智大勇,或有情有义,或忠勇豪爽……现在就要一个个地粉墨登场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在做梦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那种感觉。
昨晚一夜未睡,此刻突然觉得无限疲惫,我靠在塌上,想着此刻两百米外的中军大帐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脑子里有些昏沉。
迷迷糊糊中,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似乎有人在叫我。
我一下子从塌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已经什么时候了?宴会结束了吗?张良安全离开了吗?
我下了榻,有些焦急地几步就到了帐帘之后,差点和掀帘而入的一个女子撞了起来。
我之前没有见过她,但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个侍女。
那女子手上捧了一个很是精美的盒子,对我一笑才说道:“我是虞夫人的侍女,方才项王命人送来了一双玉璧,夫人见了很是喜欢,故而命我送到了你这里,夫人说她并无别意,只是见这玉色极佳,故而相赠,希望您勿要推却,拂了夫人一番心意。”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侍女便已放下了手中的盒子,又对我笑了一下,行了个礼,转身而去了。
我打开了盖子,一双温润洁白的玉璧赫然躺在锦缎之中,光泽莹莹。
我突然心念一动。
这难道就是刘邦不辞而别之后,张良独自留下之时代为敬献给项羽的那双玉璧?项羽送给了虞姬,而虞姬又转赠到了我这里?
我立刻出了自己的营帐。
午时已过了,远远望去,中军大帐之处,也早已空无一人了。
原来我刚才的一觉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结束了。张良此时,应该也是已经安然回到了灞上吧?
我叹了口气,虞姬送了我如此贵重的一双玉璧,无论如何,我总该向她亲自道个谢。
想着,我便朝她的大帐方向慢慢走去了。
此时战事消弭,雪后初晴,亦是没有了操练,营房之中,不时有兵丁三三两两走过,也有聚在一起,闲扯聊天的。
“哎,听说沛公身边有个叫樊哙的,居然几口就把整只生猪腿给吃了,一撞还把大帐门口的执戟卫士给撞翻了,这等气势,恐怕只有项王才能堪比吧?”
不远处正站了几个兵丁,其中一个和身边的人这样说道,口气里很是崇拜。
其余人连连点头,口中称是。
“韩郎中,那被撞翻的卫士是你的手下?你在我们中间素来也是刚勇的,你自觉可比那个樊哙?”
那被称为韩郎中的人似乎冷哼了一声:“那樊哙不过一介武夫,有何称奇?倒是那个名为张良的人,不可小觑,今日沛公能够走脱,全是他在谋划,项王目光短浅,如此放走刘季,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听他口中提到了张良,我便转头望去。
此人身材很是高大,服色比边上的几个品阶要高些,但应该也只是个下级军官,听刚才那问话之人对他的称呼,他可能是中军大帐执戟卫士的头目。只是他背对着我,看不见什么模样。
那几个人见他竟敢诋毁项羽,一时噤声,但很快,又有一人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枚玉玦,在那里炫耀。
“我今日运气真是不错,替了李甲去收拾大帐里的残宴,竟然在地上拾了这样一枚玉玦,也不知是谁扯烂了系带丢在那里,看似无人再要了,我便收了起来,倒是发了笔小财。那案桌之上还有一对玉斗,只是可惜啊,竟然被剁得稀烂,真是糟践了宝贝……”
他话音未落,身边另一人就想争夺那玉玦,两人扭在了一起,那玉玦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起来,一直滚到了我的面前,扑在了脚边。
☆、狂奔之路
我弯下腰,捡起了玉玦。
这枚玉玦,应该就是范增数次示意项羽斩杀刘邦却不得回应之后,愤而扯断随手丢弃的那枚吧?
那几个兵丁见我捡起了玉玦,似是心有不甘,却又不敢作声,只是神色有些怏怏。
我笑了一下,走了过去,将玉玦放回了原来那人的手中,那人呆呆接了。
我转身欲要离开,却突然对上了一双如鹰般的眼睛,刚才那个被称为韩郎中的男子,此刻正站在边上打量着我。
他看起来很是挺拔,面目英俊,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看过似的。
韩郎中,执戟郎中……
我突然一个激灵。
韩信。
难道他竟是韩信,那个很久很久之前,我在淮阴的淮水之畔遇到过的那个少年?
我又仔细朝他望去,不错,面前的这个男人,依稀还有从前我印象中的脸部轮廓,只不过褪尽了少时的青涩。此时他凌厉如鹰隼般的眼中,却又隐隐含了一丝郁结之色。
我不再怀疑了,他应该就是韩信,此时仍是郁郁不得志的韩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吗?那个在淮阴城中曾经目送他远去的“辛离”?
我的心中,有了淡淡的喜悦,就好像又见到了自己久违的家人。
我对他说道:“一只篓子,容量为十,里面装满油,另有一空罐,容量为七,一瓢,容量为三,今欲平分这十的油,只能用这三件容器倒来倒去,求方法。”
他一呆,似是吃了一惊,猛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知道,他已经完全不认得现在的我了,我在他的印象中,应该还是淮水之畔那个又黑又瘦的男孩,他的“辛离弟”吧?
我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淮阴城中那个清晨的时候送你离去的辛离吗?”
“你……”他的神情极度怪异,看着我的眼中却又骤然现出了欢喜的光芒。
“我便是当年的辛离。”
我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没过几天,韩信便悄悄离了项羽的大营,改奔刘邦的军中了。而此时,连绵百里的阿房宫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数月未灭,骊山脚下,渭水河畔,到处是火海,滚滚浓烟如漫天乌云,飘上天际久久不散。
子婴和他手下的八百多颗秦国贵族的头颅,血淋淋地滚落到了地上,只是,和千千万万无数的孟姜女们的春闺梦里人相比,这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春了,项羽大封天下诸侯,刘邦得了巴蜀和汉中之地,被封为汉王,英布被封九江王,我的义父吴芮,他并未亲临关中,亦未有任何上书,项羽却也封他了一个衡山王的称号,令他到彭城等候觐见。他又自号西楚霸王,定都彭城。以霸道得天下,以王道治天下,这或许便是他如此称呼自己的意图了。分封结束了,被封为王的各路诸侯纷纷四散回到了自己的属地,项羽又让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三个前秦降将分驻关中腹地,将关中划为为三秦,自己拔营东归了。
绕了一圈,我最终还是随了项羽的军队,行在了去往彭城的路上。富贵不还乡,那就等于锦衣夜行,他是想让自己的家乡父老,看到他今日的荣光和骄傲吧。
只是行了不到一半的路,我便偶然从项伯的口中,得知了关于心的消息。
“项王早已下令让义帝迁都长沙郡郴县,义帝不愿,项王使人强迁,他们动身已有半月多了。”
我大惊失色,原来想好的计划一下子都打乱了。
我原本是想到了彭城,等我义父吴芮也抵达,到那时,我可以借助义父的力量,将心保护起来,至少,可以让他活着从这个世界消失,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项羽在动身之前,竟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下令心和他的臣属迁都了,而一旦到了所谓的新都,等待心的,就只有一条死路了。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上去阻拦心的行程,项羽却是一路派人对我监视很严,一连数天,我都无法甩开身边盯着我的卫士,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脱。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彭城也一天天地近了,我却是心急如焚,想到心,这个现在不过十五的少年,现在正在一步步走向他的死路,我便全身一阵冰凉。对于我来说,他早已不是史书上那个被一语带过的可怜的傀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少年,他曾经想靠自己的力量与命运抗争,但是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项羽长长的迁徙队伍就地驻扎了。
我在那两个跟我跟得寸步不离的卫兵的目光中,闯入了项伯的营帐。
他正坐在塌上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手上的一件玉器,见我突然进来,忙不迭想收起来,见已经来不及了,终于又慢慢放在了几上,朝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之前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为了远远地打发走刘邦,只封给了他巴蜀这片穷山恶水之地。张良为了替刘邦争取到汉中,曾经送了不少珠宝玉器给项伯,而受了贿的项伯也是不遗余力,为刘邦这个亲家在项羽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刘邦才又得到了汉中这块离关中稍微近些的土地。这件玉器,想必就是那些贿赂之一了。
但是现在,我已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左尹大人,我要离开此地,你必须要为我安排。”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
他立刻使劲地晃着自己的脑袋:“辛姬,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我打断了他的话,紧紧盯着他:“你能,你有这个能力的!”
他又皱起了眉头,眼睛转了一下,搬了张良出来:“辛姬,子房随了沛公南下汉中之时,又嘱托了我……”
“左尹大人,心是我的弟弟,他如今正在行往断头之路,你就真的不能再帮我一次吗?子房若是在的话,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望着他,几乎要垂泪了。
他看了我一会,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夜半时分,我绾了头发,穿了楚军兵丁的衣服,独自一骑,朝着郴县的方向狂奔而去。
郴县地处五岭北麓,战国时期被称为“菻”,意思就是长满青蒿的地方,后来虽然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城邑,但想想也就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了。
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赶路,途中已经换买了两次的马。
心和他那些楚臣们的迁移路线,一路上我很容易便能打听得到,只是越到后来,我的心就越发沉重了。
据沿途目睹的百姓说,义帝行于道上,左右群臣,怨声载道,逃亡了无数,最后剩下的,也只是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了,路人见之,无不心酸同情。
我咬紧了牙,拼命催马向前。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座黄泥筑成的城邑,笼罩在昏黄的一片夕阳之中,看起来分外苍凉。
郴县到了。
我见到心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驿站院落里的一口水井旁边,四周一片破败,空无一人。
他看见了我,想站起来,却是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
我疾步上前,扶起了他。
“辛姬,你终于来了。”他望着我,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的泪,一下子从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