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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刹那,这个女子象煞了她。
回忆静止在这里。他对身后的人说:“全部退下。”声音冷峻,有无上的威仪。
浮生的回忆还在继续。她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叫“扔石头”的游戏,她站在及膝的深草间,手上捏着几个小石子。伙伴们一个个蹑手蹑脚地从她身后走过,浮生要准确地把石子扔到约定的人身上。如果扔中了,下一个就换人;如果没有扔中,她就会被一群人如叠罗汉般压在身下。
那是一种窒息的快乐。扔中或扔不中,浮生都同样高兴。她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因为她在舅舅家的地位相当于仆人,少有玩游戏的机会。
浮生闭目触到身边光滑的小石子,她微微一笑,捡起其中一颗,轻轻往后抛去。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笑道,“投石问路?”
浮生又惊又喜。她知道,她玩游戏时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没有此刻多。
“不用起来。”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以后的事,永远留在浮生的记忆中。
“谢谢您把我调来服侍皇上。”浮生并不傻,她吃早饭时,最少看见了二十多个宫女。根本不像赵士林所说,这里的人手不够,需要从宁妃那里调人来。
他微笑,“举手之劳耳。”昨天他倚着栏杆,看见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即使心肠坚硬如他,也不由恻然。回去后,眼前总是浮现出那满是泥沙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便吩咐赵士林把她从宁妃那里调过来。
浮生悄悄落下眼泪。她长这么大,除了爹娘外,这是第一个为她着想的人。如果不是他的一句话,她可能捱不到出宫的那一天。
这不亚于救命之恩。
月亮周围有一圈橘黄色的光晕,照得他的侧脸柔和了许多。浮生每多看他一眼,心就跳得快一点,以至于她不由自主说了许多话。儿时心酸的往事、挥之不去的饥饿的阴影、永远做不完的事情、下雨时一家人忙成一团,所剩无几的盆碗全都派上用场……
她也吃惊不已,一向沉默的自己何时这么多话。
他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怜惜。
当他握住她的手时,虽然微微一愣,但是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浮生的手包在掌心。
他的手温暖有力,令浮生安心。
浮生记得图达第一次握住这双手时,震惊地说:“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他抬头看看浮生的脸,终于没有再说话。
图达家有三个佣人,他自己不用做事。
浮生觉得她不应该拿图达和这个人比较,他不配。
那晚月色温柔得令浮生心神荡漾。
告别时,一片浮云遮住了月亮,四周顿时昏暗起来。浮生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住,难受得几乎哽咽出声,只有强自咬住嘴唇。
他看着她泪光莹莹的眼睛,坚如铁石的心忽然一动,“明天晚上,还在这里。”
无此痕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四周也没有点灯,花树楼阁暗压压连成一片,绮丽如迷津。浮生坐在曲溪边,看着天空从灰白色变成淡灰色,再到一片漆黑。云层越来越低,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这个初夏的夜晚,唯一自在的,就是草丛里的蛐蛐。
过了许久,她终于支持不住,看看身上的纱衣,小心地把它整理好,爬上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他大约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再等一会。”浮生轻轻地对自己说。
醒来时,天上下起了细雨,四周仍然静悄悄的。她站起来,仔细拍去身上的泥土。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从不舍得弄脏一点点。可是藕色最经不起脏,只一点点泥,看上去便如锈印子一样,怎么拍也拍不掉。浮生看着皱巴巴的衣服,忽然转过脸去。昏暗的夜色中,新月般的弯眉间注满凄酸无奈。
她又在湖边立了一会,雨点渐渐变大,淋在肩上,竟然有些疼痛。转眼间,纱衣已经贴在身上。浮生抚住肩膀,瑟缩了一下,终于飞奔回去。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几个小太监垂手立在一边,神色恭敬。胤禛撑着额头,笔已搁下,神色平静。
“皇上,您是不是该歇着了?”赵士林看看他的脸色,小心地说。
“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亥时了。”他顿了一下,“听侍卫说,刚刚还有个宫女回来。”
胤禛略略扫了他一眼,尽管表情淡漠得难以觉察,可赵士林还是注意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连忙噤住声。他服侍这个主子三十多年,却还是不能完全猜透他的想法。他本以为皇上对那个宫女有几分意思,现在看来,倒是他会错了意。
他仔细地打量过浮生,与她并无相似。只是美丽的女子在怔忪时,神情大致差不多。
他为浮生松了口气。她若真象那个人,只怕以后在宫中没有好日子过。
胤禛心中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他还记得握住那双手时内心震荡的感觉。在他的印象中,女人的手是温软滑腻的。握着那样一双手,听一个女人在耳边诉说幼年的惨事,对他而言,是盘古开天地——第一遭。
他知道,那窗下的惊鸿一瞥已成过去。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么,他昨晚为何会与她订下约定?
风借着雨势,从窗缝里挤进来,烛火落寞地跳动,越发映得胤禛面色如水。他取出一本陈旧的卷宗,随手翻开一页,姿势熟稔,似是对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了如指掌。
这是他在天福楼前看见八弟对她的态度后,派人去杭州搜集来的资料。本是想派上别的用场,不料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后来,这本卷宗越来越厚,比案头的《四书章句集注》还要结实。
皇帝的忍耐功夫十分惊人,回忆往事时,即使心潮澎湃,面色依然如常。只有赵士林知道,皇帝看这本卷宗时的心情。他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浮生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回过神来,继续搓衣服。她并没有自怜,因为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只是难过于自己对生活中的人情世故知之太少。象她这样一个寒酸卑微的宫女,居然在对他大吐苦水后,还希望他能够赴约。
她记得汉人有一句话,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想起那丑陋的小动物,不由怔怔地笑了起来。两行泪水借着笑意轻轻滑落下来,滴到水盆里,发出轻微的铮响。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快活的眼泪。
“我一直在等你呢。”
“那叫湖心小居,一直都没有人住,也没人敢提起它,你一来就犯忌讳,活该!”
每一句话都是有原因的。
浮生忽然恍惚起来,脸色惨然。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破晓之际,地上忽然起了一层薄雾,渐渐浓厚起来,将浮生牢牢裹住。她站在栏杆前,晨曦透射在平台上,勤政殿的轮廓依稀可辨。山风吹起她的衣袂,啪啪作响。过了好久,浮生松开发麻的双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在那里?”一个男人低声喝道。
浮生大惊,“回您的话,我是服侍皇上的宫女浮生。”
那人走过来,身上穿着侍卫服。他打量了浮生一眼,声色俱厉:“这里是皇上办公的重地,未经传召,任何人等不得在此逗留。你既然是服侍皇上的人,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浮生垂下头,“赵公公前天才从宁妃娘娘那里把我调过来,所以不太清楚这里的规矩……”黑漆漆的眼睛里浮上一层泪水,泫然欲滴。雪白的面孔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楚楚可怜。
侍卫的心突地一软,温声说道:“快回去,被人看见可不得了。”
浮生连忙道谢离去。
他看着这窈窕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句:“以后再不要到这里来了!”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急忙收住嘴。可是伊人魂魄已经飞到九天之外,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浮生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只觉两腿发沉,浑身无力,腰背隐隐作痛,像是做了几天苦工。她仰面躺下,阖上眼。湖心小居的一切似乎就在眼前,徘徊不去,搅得她的头嗡嗡作响,那浸在水中的兰花在脑子里缓缓旋转,渐渐幻成一张嘲笑的面孔。
她翻来覆去,直到窗缝里射进一缕阳光时,才终于睡着。起来时头昏脑涨,几乎从床上栽下去。她摸摸额头,又躺了下来,身上火烧般地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苦涩的液体流进嘴里。有人在耳边说:“这下好了,总算灌进去了……”隐约是赵士林的声音。
喉咙里的药象一帖清凉剂,使她的体温迅速降了下来。
那双熟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时,浮生有种做梦的感觉。她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这个温暖的梦催她落泪。
泪落无痕。
她一直在床上躺了五六天才下地,也没有人叫她去当值。她似乎被遗忘在角落里,无人察看。幸好饭菜丝毫没有少她的,这令她十分安慰。她真的只把那双手当作一个梦,每天照常作息,很是满足。
这天,她正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浮生,你还记得那个石人吗?你走的时候,他一直在草原上看着你,保佑着你呢。他的脸虽然缺了一块,可还是很好看,是不是?”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肌肤宛如透明。
“真的吗?”有人在窗前说。声音虽然温和,却让浮生跳了起来——该怎么称呼他呢?
这个问题一晃即过,闪电间,一句话已脱口而出:“奴婢浮生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那晚月色很冷,露凉如水。月儿一直往下沉,几乎能触着水晶帘子。帘子的晶光映在帐幔上,两人脸上的汗水也闪烁起来。
暖阁外站着一群人,面面相觑。敬事房的值班太监神色惶惑,“赵公公,今儿个的事该怎么记才好?”
赵士林斜他一眼,吐出两个字:“照常。”
那太监一额头的汗,“可是……可是……”
赵士林压低声音:“皇上的心思可不是咱们奴才能猜的,你要想保住脑袋,就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糊涂。”
“是、是,多谢公公提醒。”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帐内有一个男子满含笑意的声音,“你早上说的那个石人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草原上的一个传说。据说有一个力大无比的年轻人,名叫沙得克,他喜欢拿着鞭子赶山玩,一会把山赶到这里,一会赶到那里,自由自在。有一天,他来到我们那片草原,顿时被美景吸引住了。为了保护这片草原,他让山神做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石人,立在草原上。”浮生有些羞涩,两颊灿若云霞,“我离开草原的时候,一直回头看着他……”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您比他还要好看。”
她虽然没有读书,也没有汉人的礼教意识,但是在宫中熏陶了几个月,也知道有些话不该说。
她记得从草原到京城一路上的景色。从葱绿到沙黄,从荒凉到繁华,她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此刻是一幕新的风景,她要细细观看。
浮生缓缓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双手环住他的腰。胤禛微微一怔。自从他登基后,即使是已故的敦肃皇贵妃,也没有在他身边睡过一整宿。现在可要命人将她送走?
他低下头,看了怀中的女子一眼。只见她星眸微闭,额角上晶莹一片,几缕秀发垂在脸边,软软的呼吸一下下拂在他的心口上,馥馥的香气微微荡开,令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