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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关-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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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道,久违了。
  念书时,她常来这儿背书,常幻想将来。那时的“将来”,是五彩缤纷的。有时,她赶了羊来,倚了那树,读些叫她少女的心沸腾的书。“将来”真美。她渴望“将来”,呼唤“将来”。
  她当然想不到,在“将来”,她会换亲,会嫁憨头,会成寡妇,会做不是母亲的母亲,会像牲口一样叫人卖,会没有了“将来”。从生命的这头,她能瞭到那头。母亲的现在,就是她的将来。只是,因为读了书,构划过“将来”,心里比母亲更苦而已。
  风吹来,冷清而萧索。这秋风,能卷了树叶,卷了尘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我心头的灰色吗?能卷了我梦里也难以摆脱的憋吗?干脆,你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这大漠里吧。秋风,听得到吗?狠心的你,咋只会冷清地呼呼?
  莹儿无声地哭,尽情地哭。命运真好,还为她保留了一块能尽情地哭的天地。
  伏在树干上,哭一阵,又眯了眼,望阴阴的天。她很羡慕林黛玉,能有个潇湘馆,有个紫鹃,有个嘘寒问暖的宝哥哥。她是《红楼梦》中最幸福的人。该经的经了,该享的享了。等那大厦忽喇喇倒的时候,却早走了。在人生最美的时刻,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真是幸福。听说,西子湖畔,还有个叫苏小小的,也是在最美的时候死的,叫历史唏嘘了千年呢。她们真好。命运,咋对她们如此奢侈呢?
  不远处,便是大漠了,便是她无数次咀嚼过的大漠。这儿往北,便能到一个所在。那儿,有莹儿心中的洞房呢。在那个天大的洞房里,黄沙一波波荡着,荡出了她生命里最难忘的眩晕。……灵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个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游的人?……她已变了,少了玫瑰红,多了沧桑纹。再见时,她已不再有当初的容颜。冤家,可知?
  这大漠,一晕晕荡去,越荡越高,便成山了。听说,沙山深处,有拜月的狐儿。它们虔诚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脱了狐体,修成人身。……可人身有啥好?你们狐儿,有国家“保”呢,谁来“保”我?
  那拜月,能脱了女儿身吗?若能,我就拜他个地老天荒,修成个自由的狐身。能不?说呀,秋风?
  那可爱的引弟,就冻死在沙山旮旯里。莹儿的心一下下抽动。灵官说引弟命苦,说别的女人虽苦,还能生存,而引弟,连这权利也给剥夺了。……冤家,又胡说了。还是早走的好,明摆的一个结局。咋走,也走不出命去。早死早脱孽。长大有啥好?嫁人有啥好?生存有啥好?
  有时想,还是不出生好。可这,由不了自己。等明白了,已有了人身,便也有了无穷的烦恼。听兰兰说,信了金刚亥母,就能到空行佛国,再不到这五浊恶世上来了。真的吗?莹儿希望自己信这些,可心里总是疑惑。就像清醒者不理解梦游者一样,她也无法理解兰兰。
  还是走吧。由了脚,载了心,任它走去。走到哪儿,算哪儿。
  3
  在一株黄毛柴旁,莹儿驻足了。秋霜掠了百草,黄毛柴也干了。不远处,几个女人在捋黄毛柴籽,边捋,边大声地说笑。莹儿很羡慕她们。生活无异是苦的,她们也无异是乐的。也许这人生,就是这苦啊乐啊构成的。记得,她读过几本佛书,书上说苦有多种,有生苦、死苦、爱别离、怨憎会……好多苦呢。那时的她,晕乎在幸福里,觉不出啥苦。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出苦了。不说别的苦,只那“爱别离”,就叫她苦不堪言。昼里夜里,身心都浸在苦液里。后来,有了娃儿,娃儿一笑,她又乐了。那小脸上的酒窝是她幸福的开关。开关一动,心就哗地流出幸福。可一离开娃儿,又苦了。睁眼闭眼,总听到娃儿的哭,总是揪心,总是六神无主。 妈老说,忍几天,忍几天就好。可那几天,是多么漫长呀,真正是度日如年了。要是那“忍”后,有个好结局,也好。可又不。这是明明白白的生离,死别似的生离,活扯了心头肉的生离。太阳都成个黑球了。

《白虎关》第十四章(3)
莹儿又无声地哭起来。
  自“爱别离”后,娃儿就成了莹儿的一切。望了娃儿,她便会想起那销魂的幸福。虽说,回忆之后,终究是失落。可那回忆的过程,总有噪热,总有眩晕,总感到幸福的波晕激荡了心。回忆许久,心也被激荡许久。当然,从回忆里出来,回到现实时,那种空荡实在难耐。总想搂了那鲜活的身子,销魂地闹啊。……记得不?那“花儿”咋唱来着?“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吗慢闹者老了。”老了,知道不?我老了,等你来时,我怕成老太婆了。一想,心就难受,噎噎的,想呕,可又呕不出啥。若是能把心呕出来,多好。没心的人好,像这些捋黄毛柴的女人,不正在说笑吗?
  这人生,究竟是苦?还是乐?似乎不全是乐,也不全是苦。思念是苦,可那冤家,若是飞到这儿,搂了我,不乐死才怪呢?莹儿偷偷笑了。一想那冤家,心绪就大好了。阿哥是灵宝如意丹,阿妹是吃药的病汉。真是这样。这“花儿”,把啥心都摸透了。
  “莹儿,来。”一个女人远远地喊。
  这是她当姑娘时的朋友,叫香香,就过去了。那几个女人,也住了手,望莹儿。“你可瘦了。”香香说,“先前,可真是仙子,红处红,白处白,一掐,出水呢。”
  “老了。”莹儿淡淡地笑。
  “老啥?狗大个岁数。”女人们都笑了。
  香香认真望一眼莹儿,说:“啥都看开些。该前行时,还得前行。”
  这“前行”,是村里人对“寡妇改嫁”的雅称。这些日子,人老问:“你前行啊不?”她就说:“还没那个心呢。”人就劝:“该前行时,还得前行啊。”凉州人看来,人生同走路:当姑娘时,和父母走。当媳妇时,陪丈夫走。丈夫死了,“前行”,再找个伴儿。
  “听说,徐麻子给你说合赵三呢。那赵三,可钱多。听说,他还在白虎关开了金窝子,也红得很。”一个红脸女人说。
  “糟蹋了你,别理他。”香香笑道,“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跟了赵三,真辱没了仙子。”
  红脸女人道:“女人嘛,谁没叫辱没?多俊的姑娘,也叫人当褥子铺……不过,那赵三雇了人呢。你真去了,也不一定翻肠子。一进门,就成掌柜哩。”
  香香说:“听说那赵三,可是个酒鬼。一喝点尿水,就喝神断鬼打女人。前一个,就是叫他打跑的。”
  “听说她不生养,”一个说,“赵三心闷了,才喝酒。以前,他不好酒,倒是好赌。每年正月,提上一包钱,四乡里撵场子。可刹车也好,赢了,那一包。输了,也那一包。”
  “听,听。”香香笑了,“又是屠夫,又是酒鬼,又是赌鬼,真辱没仙子了。订了没?若订了,吹灯!天下男人又没叫霜杀掉,哪儿找不上个公的?若‘前行’的话,也要找个好的。性子好,样子好,家业好,再读过书,才不辱没了莹儿。”
  红脸女人瞪香香一眼,道:“话往好里说。宁坼十院庙,不坼一缘婚呢。”香香吐吐舌头,问:“订了没?”
  “哪里啊?”莹儿笑了。这香香,憨大心实,没心机,一说话,就袖筒里入棒棰,直来直去。念书时,她们常睡一个被窝,嘀咕些小秘密。后来,香香糊里糊涂叫一个二杆子弄大了肚子,只好嫁给了他。
  “那就算了。”香香说,“反正你岁数也不大,碰上个好的再说。”
  “啥好的?”红脸女人道,“男人,都一样。还是实惠些好。省得像我们,地里刨了,还得到沙窝里刨。人家赵三,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粗。听说,想嫁赵三的,涌破门哩。要说,也是个实惠婚姻。”
  莹儿道:“别作践我了。那样子,一看就恶心。你们一提,我都反胃了。”
  红脸们不再说啥,只一下下捋那柴头。捋一把,往袋中扔一下。一股黄毛柴独有的味儿弥漫在空中。香香却问:“你是不是早有‘下家’了?心里有了人,看别人,自然反胃了。”
  “哪里啊?”莹儿笑了。心里却道,“当然啦,还是个秀才呢。”说一句:“你们捋,我回了。”
  说笑一阵,莹儿心里轻松了些。怕她们再提赵三,就撇下她们,斜刺里走去。这儿黄毛柴多,沙丘上到处都是。老鼠洞也多,莹儿一踏上沙坡,沙就乱窜了,细瞧,却是一群老鼠在穿梭。莹儿不理它们,眯了眼,望远处那磅礴而去的沙岭。太阳不热,风吹来,反显凉爽了。莹儿走过布满鼠洞的沙坡,上了沙山顶。这儿柴棵少,没有鼠洞,很是干净。莹儿坐了,眯了眼,任思绪随眼飞了去。

《白虎关》第十四章(4)
天边有几朵云,很白。天也很蓝。这是典型的秋高气爽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心情好是应该的,闷闷不乐反显别扭。莹儿就着意鲜活了心,望望天,望望沙漠,望望那些劳作的女人。
  熟悉的环境,勾起莹儿熟悉的感觉来。要是此刻,灵官和她也一块儿说笑,一块儿捋柴籽,才算不辜负大好的天呢。若那样,叫“理想”见鬼去吧,叫“将来”见鬼去吧,最美的是现在。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万千言语都融入了。只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这天地。
  灵官,可知?人世间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权势,而是心灵间的那份默契,那份温馨,那份宁静。你的知识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你放弃了最该珍惜的,却去追逐虚幻不实稍纵即逝的。值得吗?灵官,拥了一个鲜活的身子鲜活的心,仰在沙上,观星星望月亮的,过一辈子,多好。或是,在一个大雪天里,在炉上羊肉锅的咕嘟声里,你拥了被看书,我倚了你打毛衣。那聪明的娃儿,则在炕上搭着积木。多好,你跑啥?冤家。
  瞧,这天多大,这地多大,还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吗?你奔,奔上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将来,又咋样?你能拥有这至纯的爱?你能观赏这宁静的美?你能享受那纯美自然的天伦之乐?若能,你也用不了奔,你手一伸,就能接过去。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义?灵官,念书害了你。当然,也害了我。瞧那些不识字的妇女,活得多好,一把把捋,一声声笑,好个快乐。真后悔念书。念书有啥用?真为驱散愚昧?可那愚昧,驱散又如何?反倒更痛苦了。倒不如叫愚“昧”了心智,糊糊涂涂,快乐一生去。
  闭了眼,昧了心智,啥都好。谁叫你我睁了眼呢?这眼,一旦睁了,就再也难闭了。
  莹儿由了那心绪飞去。虽泻了心头的许多话,却又拽来了泪,心又噎了。明知在这秋高气爽的晴天里,还是鲜活了心好,可心偏要噎,莹儿也没法。
  索性,放了声,哭它一场。
  就哭了。
  4
  一进家门,妈就告诉她徐麻子的话,莹儿很反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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