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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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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
出的房捐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
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
么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著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
居然要讨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借我十
六万,马上要━━”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著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著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
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著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著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
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
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告以译成中文
,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
,我们还赚了━━”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著说著这事变
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
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
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
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
的挺著。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著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
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
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著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
著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著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
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
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
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著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匣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
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
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
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著窗坍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著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著
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著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
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
著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
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
工作了,他们付得多━━”“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他朝我笑了
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
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著,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
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
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
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
做第一期的债款。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
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
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
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
感谢!克里斯上”我握著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
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宏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著,我
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
,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
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
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
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
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
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
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佚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
“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
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
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
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
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
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什么机场见,什么回
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
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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