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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2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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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想∶这明明是巴瑞指定要送给我的,法兰西斯你干什么不痛快呢?

  丁妈妈和我几乎也在同时,交换了一个眼神,妈妈真不含糊,她立即明白了法
兰西斯和我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们三个笑笑的,装成没事一般。

  没几个星期,我回到了台湾。塑像太重了,被留在朋友家。又过了没两个月,
再度飞去美国,去了半年,重返台湾,塑像因为必须用手抱回来,当时我身体情况
不好,抱不动她。

  巴瑞好像有些失望,他只问了一次塑像的事,我答应他,第三次去美国时一定
会跟回来的,我一直保证他。

  有一天巴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吝州洛杉矶那边有位美国神父来台湾,可以替
我去朋友家拿塑像,一路抱过来。

  我说∶“那他怎么过海关呢?一个神父抱了一个裸体女人进台湾他窘不窘?”
神父说没有关系。我说不必。反正又要再去美国了,如果第三次赴美,还抱不动这
个女人,那也别回来算了。很喜欢这个裸女,尤其是因为她没有被法兰西斯抢去,
我就更爱她。

  回到台湾时,那第三次的归来━━我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巴瑞,告诉他塑像
终于来啦!一路都躺在我的膝盖上给抱著的,只差没给她系上安全带再加上买一张
机票了。

  一直担心海关不给裸女进来,想,如果他们要说话,我就一口咬定是神父做的


  巴瑞由清泉来了台北,知道他要来,把一盏灯开了,照著神父的女人,等著他


  “你看━━”我向进门的巴瑞大叫,快乐的指向他的作品,那一刻,真是说不
出有多欢喜。

  “哦!”神父应了一声,鞋子也忘了脱,大步往他久别了的裸女走去。然后,
两个人一同蹲下身来看她,后来干脆坐到地板上去了。

  “我觉得,腰部微微扭曲的地方做得好,肩和脖子部分也不错,就是左胸,差
了一点点,你怎么说?”我问巴瑞。

  “做这个像的时候我都快窘死了,一直不敢细看那个模特儿,嗳━━。”

  “那你就去看呀!不看怎么做?”我大奇。

  “我就是不敢看她嘛!”神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口气好无辜的。

  “我老师说,你塑这个胸部的时候,要想,想,这是一个饱满的乳房,里面充
满了乳汁━━。”神父又说。

  “当然要这么想罗!不然你怎么想?”我问。

  “我━━”“怎么━━你讲嘛!”我盯住巴瑞。

  “我太羞了。”

  “你是害羞的,可是那是艺术课呀━━老兄!”

  “我把那个胸部,看成了装水的气球。”

  我说,小丁神父和我之间是无话不谈的,可是有些事情,因为不是话说得明白
的,我们就有分有寸的不谈。神父被迫去做了一个裸女雕塑,他还是不想保留,将
她交付了我。从那次以后,每当我在街上看见气球的时候,想的偏偏是一个乳房,
每想到这里时,就算是一个人在街上走著,都会像疯子一样突然大笑起来。

  注∶这篇文章和照片,是经过神父同意才写出来的,谢谢。

  六、七年前,我已经是个孀居的妇人,住在加纳利群岛上一个人生活。当时,
并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而那幢荷西与我的小房子,在海边的,被迫要出售掉我
急著四处看房子,好给自己搬家。

  起初并不打算在同一个社区找房子的,既然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什么地
方都可以安身。再说海边的土质总是不够肥沃,加上冬季风大,院子里要种些菜蔬
或花果都得费上双倍的气力。我偏又酷爱种植,这个习性,是邻居和朋友都知道的


  在我们那个温暖的小镇上,许多房地产的买卖都是依靠口传的,只要咖啡馆、
菜场、邮局、银行、杂货店这些地方见人就谈谈,大家都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
人卖,有人想买,并不看报上的小广告,讲来讲去,消息就传开了。

  听见我想卖房、再想买房,热心的人真多,指指引引的看了好多家,都不满意


  有一天,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街上拦住我,叫我快去找中央银行分行里的一个叫
做马努埃的人,说兵堂兄太太的哥哥,在岛上美国学校附近的小山上给人代管一幢
好房子。屋主原先是一对瑞士老夫妇,他们活到九十好多岁时,先后逝世了,现在
老夫妇的儿子正由瑞士来,来处理父母的遗产。价格不贵,又有果树和花草,是岛
上典型的老式刻班牙民房,还有一口出水的井,也有满架的葡萄……。

  那个人形容了好多好多房子的事情,我就请问他,是不是去看过了呢?他说∶
“我听来的呀━━找房子的是你,所以转述给你听嘛!”

  我听了立刻跑到银行去找马努埃。

  那时正是西班牙房价的旺期,我付不出太贵的价格,心里也是怪著急的。听说
是遗产,又是外国人的,就知道不会贵,“快售求现”可能是处理遗产的一种心理


  马努埃给我画了一张地图又给了地址,我当时也没打电话,开著车照著图就去
找了。

  果然一幢美屋,白墙红瓦,四周满是果树,那千万朵洋海棠在门口成了一片花
海,我紧张得口渴,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买得起的房子,可是还是想进去看看。

  房主━━那个儿子,只会讲德文,我道明了来意,他很礼貌的请我进去,而我
的车,因为停得太靠山路了,他就向我讨了钥匙再替我去把车泊好些。他一面走一
面回头喊∶“里面门开著,请您自便,先进去看吧!”

  人和人之间,能够做到这种信任和友爱的地步,我怎么舍得放弃那个美丽之岛
呢。

  我一个人静悄悄的走过石砖铺地的庭院,就走进去了。山上天凉,客厅里一个
如假包换的壁炉还生著柴火呢。

  立即爱上了这幢曲曲折折的两层楼大房子,虽然火光把人的影子在白墙上映得
好大,寂寞的感觉太深,阴气也浓了一些,可是如果价格合理,我情愿搬过来,过
下长门深锁的残生。

  屋主进来了,又带我去后园走了一走,后院一片斜坡,可以看见远远的天和海


  “你一个人要来住?”他问。我点点头。

  “邻居好远的喔!”他又说。

  我沉思了一下,又请求他让我一个人再进房子里去感受一下去了,站在楼梯转
角往上望,上面静静的,可是老觉得有人在看我似的,那份凝固的静止之中,有一
种神秘的压迫感躲在里面。

  那天,我没有决定什么,引诱人的果然是价格,还有那口张著深深的大眼睛照
人倒影的老井。

  又去了两次,都请主人站在院子里,我一个人进去再三感受房子自己的故事。
“不行,这个屋子里有鬼!”和善的鬼,用著他们生前对这幢房子巨大的爱力,仍
然占住了它。他们没有走,处处都感觉到他们的无所不在。

  我,终于对主人抱歉再三的打扰,我说,这幢房子就一个女人来住,是太寂寞
了。

  那个主人一点也没有失望,他很赞成我的看法,也认为一个人住山区是太静了


  我们紧紧的握了一下手,就在道再见时,这个也已经七十多岁了的瑞士人突然
叫我等一等。他跑到房中去,一会儿手上多了一个小盒子,重沉沉的,一看就是樟
木,中国的。

  “你是中国人,打不打麻将?”

  当他用德文发音讲出“麻将”来时,我立刻明白了他要送我的东西必然是一副
牌。

  “不会打,一生也没有看过几次。”我诚实的说。

  “无论如何,就送给你了。”

  我将那重重的一盒牌打开,抽屉里面一副象牙面竹子背,手刻雕花的“精美神
品”不知在蒙尘了多少岁月之后,又在阳光下再现。

  “这太贵重了。”我呐呐的说。

  “给你了,不要再客气。”

  “那我━━那我━━”我紧紧的抱住盒子。

  “这副牌,说来是有历史的,那一年,七十多年以前吧,我的父母新婚,他们
选了中国去度蜜月,坐船去的。后来旅途中母亲怀上了我,前三四个月里害喜害得
很厉害,父母到了上海,找到了一个犹太人的老朋友,就在中国住了好几个月才回
瑞士。在当时,为著打发时间,学会了中国的麻将,那位犹太人的夫人是一位中国
女子━━。”

  “那个犹太人是不是叫哈同?”我大叫起来。

  “哈同?哈同?我不知道叀酰》凑飧甭榻剖撬撬透腋改傅募湍钇贰D?
看,今天,它又回到一个中国人的手里去了。”

  这副牌,在七十多年之后,终于回到了中国的土地上来。

  我不会打麻将,也不可能去学。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将它们一张一张拿出来用
手把玩,想到它的前因后果,竟有些挂心,这副神品,有一天,会落到谁的手中去
呢?

  最有趣的一趟短旅,最短的。星期六下午两点一刻抵达香港,星期天下午就回
台湾,那时在教书,星期一有课,我不愿请假,也没有必要特别去调课,回来就是
了。

  是香港广播电台邀我去录音的,我的答应去,里面暗藏著私心━━去了可以看
见金庸夫妇还有倪匡。电台说,抵达的晚上要请客,要些什么朋友趁此机会见见面
呢?我不敢说他们请得到金庸,可是就算电台不请,正好自己跑去找查先生反倒容
易些。他一定管我一场好饭。

  金庸━━查先生,是我生命中另一位恩重如山的人。这场结缘的经过,因为未
得查先生同意,写稿时夜已深了,不好打电话去吵扰,就此略过。让我放在心灵的
深处每日感恩就是。

  话说电台邀我去做访问,以为只是访一场,觉得又有飞机坐、又有旅馆招待、
又有好酒好菜好朋友,真是值得去的。

  没有想到抵达机场,献花完毕之后,以为可以直赴旅馆休息打扮再工作,没想
到就在那半天包括吃晚饭的时间灸内,电台给我预排了结结实实六个不同单元的
节目,叫我全上。

  可怕的不是英文访问,怕的是那个比法文还要难的广东话。

  饭局上和查先生夫妇、倪匡匆匆一见,就接著再做另外四场访问。香港人工作
起来好似抢人命,可是,做得真真扎实,包括“脱口秀”。

  我原先只是打算去香港玩玩的,没想到第一个下午到深夜,都没给人喘口气的
机会。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穿上牛仔裤就想溜到古董街上去。我下楼,交出钥匙给旅
馆,提起背包正想开溜,两个女记者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卫士一样的把我夹在中间了


  “不行,一定不行,你们不是香港电台的。只有一个早晨了,我去”行街”,
请给我一点点自由。”说著说著就想哭出来了。最恨他人不给自由,而我,好似从
来没有去妨碍过任何人的自由过,这很不公平。

  “只要一小时。”她们笑著笑著,看了也怪可悯的,因为那是一个星期天,她
们可以休息的,却为了我。

  “一小时也不行,对不起。”说完我就跑。

  她们挤进我的车子里来,一个拿照相机,一个拿录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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