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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三戒大師-第8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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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入道,听着就能温养心神、烦恼皆忘……”见嘉靖不吭声,他又小声道:“总归是儿女的一片孝心,就算没那么神,解解闷总行吧……”

    嘉靖从鼻孔喷出一阵气,算是默许了。

    黄锦便传那琴师过来,专门在纱幔外支起了檀木为壁的琴台,请她开始演奏。

    那琴声的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杂草丛生的帝心被天籁般的琴声梳理熨帖。虽然还是动不了,但嘉靖的头脑彻底清醒了,甚至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在那悠扬的琴声中,他的记忆出奇的清晰。便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从在安陆的童年,一直回忆到自己当皇帝的岁月,最后停在那场三公槐辩论,停在海瑞那道奏疏上。然后开始思考,拼命的想……竟把这辈子想不通的问题,统统都想明白了。

    非得等到不需要的时候,才把你曾经最缺的东西给你,真是造化弄人啊。

    见嘉靖开始发呆,黄锦以为他听厌了琴,便道:“咱们换个昆曲吧,魏良辅带出的班子……”

    “念……”嘉靖却道。

    “念什么?”

    “治安疏……”

    “啊?”黄锦吃惊不小,心说念那玩意儿干啥,难道皇上想用个新奇的法子自杀?

    “念……”嘉靖的声音急躁起来。

    “好好,念……”黄锦赶紧去桌上找,还真在,便展开来,在琴声的伴奏中,轻声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大声点……”嘉靖不悦道:“睡着了……”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黄锦只好大声的念起来:“臣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违过。不为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言之……”

    嘉靖听得分外认真,这是他第一次卸下了帝王的骄傲和蛮横,真正去倾听一个忠臣的逆耳之言,才觉得那么有道理、于是一遍遍的听,越听越不觉着刺耳,越听越觉着,都是掏心掏肺的至诚之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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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来到寝宫外,听到里面黄锦大声朗读那要命的奏疏。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么大怨念,都瘫痪了还不能释怀?

    便赶紧走进去……因为感动于他这些天来衣不解带的伺候,嘉靖特许徐阶不必通报,随时都可进入寝宫。当然那道曾经横亘在君臣间的珠帘,也不再是他的障碍了。

    进了寝宫,才有宫人轻声通禀道:“徐阁老来了……”

    “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没得到皇帝的指使,黄锦只好继续念,但他加快了速度,无意中变得铿锵起来:“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倦为陛下一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系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嘉靖依然两眼望着殿顶,定定的发着呆。徐阶等了许久,才听皇帝幽幽叹一声道:“此人之忠堪比比干,朕之昏庸也堪比纣王呐”

    徐阶惊呆了,万想不到皇帝能说出这种话来,竟愣了一下,才赶忙回话道:“大明朝没有比干,更没有纣王,皇上这是生病了,才会自哀自怨。”

    “阁老……”嘉靖又沉默良久,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感。

    “臣在。”徐阶连忙趋身上前,为了不让皇帝仰望自己,跪在嘉靖脚边,正好和嘉靖视线平齐。

    嘉靖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了往昔的阴森森深不可测、只剩下一片凄凉与悲哀:“三公槐那天,朕就知道,海瑞说的没错,天下人都厌弃我很久了,我这个皇帝,确实做得差劲极了。”休息片刻,方才接着道:“唉,朕有这么多错处,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像海瑞那样,直言不讳呢?”却也不想想,海瑞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极品。

    虽然满心的权谋,但此时此刻,徐阶能清晰感受到,这是君父的真心话,他也真想把心里话讲出来,却不知皇帝会不会事后翻脸,所以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七分:“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再说皇上顾着九州万方,自有皇上的难处。再说更多的是臣等没有尽到责任,怎能诿过于君上呢?”

    嘉靖神色复杂的望着徐阶,然后轻轻说出一句道:“苦了你了。”

    纵使一颗心,早就在几十年的斗争中麻木不仁了,徐阶还是被皇帝简简单的四个字,击中了心底最委屈的地方,泪水一下就湿了眼眶,又听皇帝道:“你比严嵩还不容易,朕知道自己是个难伺候的主,他只要一心把朕伺候好了,你却还要顾着百官、顾着朕的江山子民……”

    听到皇帝对自己的褒奖,徐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出来,深吸口气道:“为臣只知道‘诚’、‘敬’二字,但凭这两个字去做而已。”

    嘉靖欣慰的点点头,问道:“那个海瑞,三法司论罪了吗?”

    “论了。”徐阶赶紧擦干眼泪,被皇帝弄乱了的心,也冷静下来道:“正要禀报皇上呢,三法司最后定了绞刑。”

    “什么罪名?”嘉靖又问道。

    “儿子骂父亲。”徐阶轻声道。这罪名是他深思熟虑后定下来的。都到了这个地步,海瑞已是非保不可了。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保。他太了解嘉靖的心思,一件事,皇帝可以做,但决不能给人,以受到臣下逼迫着去做的印象。那样肯定会激起嘉靖的逆反心理。

    所以替海瑞求情的多了,海瑞便必死无疑。但若天下人都认为海瑞该死,三法司也定了死罪,恩出自上,皇上很可能便会不杀海瑞。

    不死就是死,死就是不死。徐阶拎得很清楚,但也不能不把臣下的态度表述出来,不然嘉靖还会以为群臣口是心非,虚伪作态,说不定就一赌气,勾绝了海瑞。息怒难测,善变无常,这便是大明第一难伺候的主,最难伺候的地方。

    好在徐阶已经把皇帝摸得太透了,便想出绝妙的一手——以儿子辱骂父亲的罪名判他绞刑。杀不杀儿子,皆是父亲一句话而已。

    这样既让嘉靖进退自如,又表达出了群臣的想法,真是用心良苦。

    明知道这就是徐阶的态度了,嘉靖又问道:“你怎么看?”

    徐阶本打算说:‘臣,也是这种看法’,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他看到嘉靖的变化,计划当然也要变了,轻叹一声道:“臣本来也是这种看法,但今天和皇上一席话,突然想到,若真杀了海瑞,臣恐后世子孙不知真相者,会有误解……”

    听他没有说空话套话,嘉靖点点头,听徐阶继续说下了去:“观海瑞其人,生于荒蛮之地,不懂礼法,嘴巴臭得很,写起文章来更冲,但他的一颗心,还算是赤诚的。这种人当然可杀,但也可不杀……”

    “那到底是杀不杀?”嘉靖定定的望着他道:“你说了算。”

    “有道是:‘主圣则臣直。出了直臣,说明皇帝是圣明的。’”徐阶一咬牙,叩首道:“陛下圣度如天地,天所不容,圣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后方见圣心所容之大也”

    “呵呵呵……”嘉靖笑起来,笑容中充满解脱意味道:“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对阁老来说,太不容易了……”皇帝虚弱的笑笑道:“说真话多好,早让朕知道,天下臣民的真实看法,我又怎能一错到底?”说着无奈的笑道:“现在朕知道了,可已病入膏肓,无能为力了……”

    徐阶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如果方才他还担心皇帝是不是在试探,现在确实知道,皇帝真的翻然悔悟了。哽咽道:“陛下,您安心养病,待圣躬痊愈了。再行振作,便可为尧舜禹汤……”说着竟泣不成声起来,苍天呐,原来顽石也有悔悟的一天,可为什么来的这样迟呢?

    “没时间了,如何振作的了?”嘉靖虚弱的眨眨眼道:“朕的大限已到,随时都可能下世,要想振作,只能靠朕的儿子了……”

    “皇上……”徐阶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听嘉靖道:“你放心,朕不会再说禅让了,已然没几天光阴了,就别让他承受负担了。”今儿可能是嘉靖下生以来,最懂事儿的一天。

    “皇上……”徐阶是彻底感动了,他现在真心想让皇帝享受最后的天伦之乐,便道:“臣恳请恩准,命裕王携世子进宫侍疾。”将心比心,自己肯定希望有儿孙陪在身边,度过最后的光阴。

    嘉靖面上浮现一阵渴望,那种内心深处,远超常人的孤独,是多么需要亲人来抚慰啊就在徐阶满以为他会答应时,却见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不……”

    “为何?”徐阶惊诧之下,竟失礼了。

    “二龙不相见。”嘉靖声音微弱道:“这是朕的命,不能让他们冒险……”

    徐阶登时愣在当场。

第七六五章 大限(下)

    第七六五章大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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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在嘉靖的授意下,徐阶草拟了三道上谕。其一,释放元旦跪门的林润等百余名言官,宽宥其不敬之罪,使其各回原职,仍为朝廷之风宪耳目;其二,逮妖道王金、陶世恩等十八人下狱,着刑部严核其不法事;将历年赏赐景王之良田两万顷,以及其豪夺强占之八万顷,共计土产、湖陂十万顷,全部还之于民。

    三条旨意无不大快人心,一经宣布便举国欢腾,人们都说,皇帝被海瑞骂醒了,果真要重新振作了虽然平时提起嘉靖来,恨得牙根痒痒,但毕竟是四十五年的君父了,世上七八成的人,这辈子只有这一个皇帝,在他们心中,君父就是嘉靖,嘉靖就是君父。见他有幡然悔悟的迹象,老百姓便不再骂他,转而翘首以待,盼着他能把天下好好整顿一下,让大家过上安生日子。

    老百姓就是这样善良。甭管皇帝有多少过失,只要能改,就还会把他当成父亲一样崇拜和信赖。

    但他们注定要再次失望,因为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嘉靖皇帝,现在只是一个瘫卧在床、等待死神召唤的老人,也许今晚睡着,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已经没有时间,改正自己的错误了。

    徐阶深知皇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此刻自己身为实际上的帝国宰相,责任无比重大。皇帝垂危,对宫里的人来说,无异于到了天塌地陷的边缘,人人心中有算盘、人人都不想给老皇帝陪葬,如果没有定海神针震着的话,肯定要乱象纷生了。

    其实坐镇后宫的最好人选,是皇帝的母亲或者老婆,但章献太后已经薨了二十多年,嘉靖倒是先后有过三任皇后,可被他吓死一个,废掉并幽禁到死一个,还有一个他眼看着被火烧死,却没有让人去救。皇帝的老娘老婆全都死掉了。此刻宫中等于没有主人。徐阶只好勉为其难,不仅日夜坐镇西苑,还片刻不离帝侧,以免宵小作乱。

    但他又不放心那三个新入阁的大学士,怕他们趁机在内阁弄权,便在新内阁第一次会议上提出,要三人和他一起,在圣寿宫的直庐中侍奉陛下,以代替百官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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