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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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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我简直是在它的声响中战栗。我和她在一起时,每当我沉默的一刻,她就会注视我一会儿,走路都蹑手蹑脚的。她以为我在思考一些严肃的学术问题,也就不再做声。可是这样时间久了,她会叫我一声。很奇怪,这时候她不叫我“你”,也不叫我“老师”,而是沉沉地叫我一声“叔叔”:“叔叔怎么了?叔叔不高兴了?”

    我从肃穆中醒过神来,笑了笑。我想起东部平原上的一种习惯说法:将“不高兴”说成“不乐意”——长辈人为了表达自己对晚辈的不悦,往往故意沉着脸,拉着长腔说一句:“大叔不乐意了!”只这一声,晚辈也就立刻毕恭毕敬起来,尽管有时多少也是装出来的。我看了她一会儿,这时闭上眼睛,拉着长腔说道:

    “大叔不乐意了!”

    她的神情一收,鼻翼动着,旋即笑了。她知道这是玩笑,来自老家的玩笑。她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推动着我。

    我长时间闭着眼睛,嗅着逼真而切近的李子花的香味。这是多么美好的青春的气息。这气息浸透我的周身,从肉体到灵魂。我多么愉悦,这是一种最深处的愉悦。我愿这种时刻长长地延续下去。她就一直站在身边,碰碰我,动动我,等待着什么。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有谈不完的话——关于她的工作,我的事业,彼此的打算,眼前的问题,总是讨论不尽。最多要谈的还是刚刚得到的这部秘籍:我们相同的意见是留在手边闷一段时间,实在不行了再找人看一看,辅导一下。“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一下就豁然开朗了呢!”她这样说。我也抱着相似的心理。不过我同时也知道,学问的壁垒远比想象的还要深厚十倍,它有时要耗去人的一生也未必得以穿凿。但目前只好如此,像她说的那样,等待“豁然”。

    我们偶尔也做一下“大叔”的游戏。我的心事泛上心头或者真的疲累了时,就会闭上眼睛,任她呼叫也不作答,最后只发出一声:“大叔不乐意了!”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低头看我一会儿,然后拍拍我的胳膊。她细细的呼吸我听得很清晰,我甚至能听到她噗噗的心跳。她嘴里发出呵气似的声音,叹息,不,是亲昵的责备:“瞧你,瞧你,哎……”

    没有什么下文。她的手在我枯燥的稀疏的头发上轻轻移动。

    友

    1

    我与她的交往只想默默地、静静地进行下去。除了不得已让梅子知道了之外——这完全是因为她的一次突兀的造访——其他人一无所查。她与梅子那天有过短暂的交谈,而且彼此印象不错。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很好,这多么好。在这样的年头,一种敞亮无欺的关系不仅最好也最为难得。

    而对阳子和吕擎就不同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从没有对他们提到她半个字。那两个火眼金睛同时又是多猜多疑的家伙,还是少掺和为好。

    时代真的不同了,只说在已婚男子交往女友方面吧,风气变化之大即有点令人猝不及防。比如有人不是千方百计地隐藏这种关系,而是尽力炫耀和大声张扬,当成了表达骄傲的良机,至少是一种无可忍耐的兴奋使其忘乎所以。他们无所顾忌地手挽手出现在一些场合,逛商场,去医院,看画展,甚至还常常当众学洋派搂搂抱抱,在脸颊上亲得叭叭作响。如果有人指责或作为朋友加以提醒,他们就会满不在乎地哼一声:“真是少见多怪啊,老土啊,什么时代了啊,还搞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啊!”这样狂妄粗放,一般而言结果并不美妙。除了个别夫妻间相安无事甚至创造出了某种奇迹之外,大多总会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有的还会是大麻烦。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5)

    阳子认识一位画商,这家伙不仅能让画廊里的两个女人情同手足,而且还能让她们与自己的妻子亲如姐妹。重新组合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四个人一块儿吃饭下馆子、一块儿打麻将,还一起大打出手,把对面一个抢占商机的画廊给砸了。这个画商我见过,人长得像一种德国纯种黑贝,宽肩细臂,两只眼的内眼角严重下垂,走起路来屁股紧紧往里缩着。这人实在说不上可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群中的下品,而且举止极为粗鲁无礼,当着顾客的面连连放屁。他这样做时那两个小情人就在一边,她们听了颇为得意,一边捂着嘴笑,一边暗中观察那些顾客,想看看他们这会儿有什么反应。这两个女人是平常人们所说的那种“小东西”,小个头、小手小脚,像两只小麻雀似的,不太起眼。但她们眉眼里都有一股狐气,娇艳,顽皮,走路也像狐狸那样轻手轻脚。她俩闲下来就百般照顾那个画商,给他递水递烟,还给他擦鼻子。画商吸一种又粗又长的雪茄,而且不像一般的吸法:让烟在嘴里打一个旋再吐出来,而是一直地吸进肚里去,然后再冲她们直直地喷出。她们迎向烟柱嘻嘻笑,有时皱起猫一样的小鼻子,打一个不大的喷嚏。画商的老婆时不时光顾这儿,她俩就一迭声地叫着“姐姐”凑上去,四只小手像熨斗一样抚着对方的后背。画商老婆年纪稍大一些,满脸横肉却涂脂抹粉,化妆浓烈,还配有一对老银元那么大的金耳环,戴了白金手链,穿了闪闪发亮的中式缎子小袄。

    我和阳子一起去了几次画廊,对画商这一套行头很熟。阳子这样评议画商:“高手啊!”说就在前不久,另一个家伙——一个发了财的“京漂”,依仗春风得意,携着新搞上的一个胖女人回来炫耀,结果还没来得及在这座城市焐热身子,也不过就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吧,就让妻子的娘家兄弟咔嚓一剪子除掉了男根。“对比一下这两个男人的处境,成色差到了哪去,真是天上地下呀!”阳子满口感叹,同时叮嘱我:“你就不同了,你和梅子是天猫地狗。”我不明白,问他:“动用了什么修辞学?”阳子笑答:“‘天猫地狗,配成两口’,连这也不懂,还想当大学教授呢!”他的话令我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想当大学教授了?但还没等接话,他又说开了:“咱们几个朋友可没有闹腾这种事的,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这种俗物。我们几个把老婆宠得什么似的。喂,你见了吕擎怎么疼老婆吗?”“怎么疼?”阳子做个鬼脸:“结婚多久了,有一次大家在一块儿,他一背身还偷着亲了她一口呢。嗯,他老婆黑乎乎的,在学校有个外号叫‘黑牡丹’,挺瓷实。当年也就是吕擎吧,都说他这个人深沉,其实是老谋深算,只有像他这么阴险的家伙才能把她搞到手……”“你也是个阴险的家伙,与吕擎不同的是,你很会伪装天真——假天真。”阳子不吱声了。我对付阳子自有一套办法。

    可就在这番对话不久,我似乎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那是一个挺好的星期天,正好有时间,她就建议我们一块儿去博物馆,看看新出土的一批铜器、新拓的鼎铭。她很少和我一起出去玩,我们许多时间都是待在她的那个小宿舍里,顶多是去了几次图书馆。博物馆是我们第二次去了,这是她后来才迷上的地方,而我对这里的一切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我是她最好的讲解员,她对我深入浅出的解说十分钦佩,这让我有些得意。近来我发现考古学与地质学其实是十分相近的一门学问,它们正可以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联姻。我还发现,一个曾经热衷于在大山和原野上勘察作业的人,一个有着奔走癖、十分迷恋野外生活的人,很容易就能把古城遗址探究这一类事情落到实处,它们之间不会有太多的隔膜感。我问她:“你如果现在回到故乡,还会以从前的目光去看那里的原野和乡村吗?”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提问。我说:“我就不能。在我钻进莱子古国这些资料里以后,再次回到那儿,再看山看河看平原都变了。我觉得那一道道山影就是古人最好的屏障,他们在这儿摆过阵势;在古城遗址那儿,抬头看大山差不多围了个圆周,中间是几百平方公里的沃野,让我想到这里多么利于防御!所以考古学家坚持说他们在平原上找到了莱子国的都城……也有人说这是秦王东巡的行宫。当然,这些都不急于定论……”她听了半天,这才叹一口气说:“啊,你是这个意思。”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6)

    我发现她美得无可挑剔,也算冰雪聪明,但有时候——有些时候,似乎并不敏锐。她直爽有余,机智不足。她甚至有点憨乎乎的。当然后来我发现了她身上还有一种极其可爱的狡狯,这大概是女人们都有的。但总的来说她是那么质朴,这好像令人不解:这样的时代,一个娇妙的女孩怎么会如此质朴?而且这质朴既非伪装,也非刻意追求,于是也就成了格外令人称奇的品质。

    我们专注于文物,边走边谈,有时挨得很近,什么提防也没有。谁知离我们不远处早就有人在相跟着看,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总是出乎我们的预料。这个人就是阳子。他一般不来博物馆这一类地方,这一次是因为要画一种古代服饰,需要来实打实地看一看。就这样,当我们相挨着转过了一个陈列钱币的柜子,然后往陶器展区走去时,阳子终于和我们狭路相逢了。

    “嘿嘿。”阳子只看着我笑。

    我不知为什么有些慌张,嘴巴不那么流畅,指指她又指指阳子,不知在介绍哪一个:“这是我的好朋友……都来了。”

    阳子伸出舌头抿抿嘴唇:“嗯,就这么撞上了。”

    我开始镇静下来,瞪着他:“你这小子‘嗯’什么?你们该好好认识一下了。”我把她拉得近一些,为两人作着介绍。阳子似乎并不专心,只笑吟吟的。他好像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搞清了似的,不太听我解释。他也不怎么看她,偶尔正面瞟一眼也要赶紧转脸。这样一会儿,他的脸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粒。“嗯,这天气真是好啊,这天气有点热了不是。嗯,你们好好转转吧。”我讨厌这家伙装模作样的,就捏捏他的脖子:“一起转!你要去哪儿?”阳子歪着身子挣着,盯着我,扭到一个她看不见的角度向我做着鬼脸,说:“不能,不能耽误你们的事儿呀?”“当然不能!你这小子想到了哪去!”我向他吼着。阳子从我手里挣脱,捋捋被弄乱的头发说:“不用高声,不用高声,自然一些吧。”

    我们重新往前走时就没有多少话了。彼此都有些别扭,大概她也感到了。我发现她一直是拘谨的。

    有几分钟她在专心看一个展品,于是阳子和我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我不快地盯了他几眼,他立刻摆摆手小声说:“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恨不得揍他一顿。

    可是他很愉快。他小声唱着走开:“‘我说过,我们一无所知……’”

    2

    阳子知道了,其他人就不会一无所知。我是指吕擎。因为阳子遇到什么事情通常就要找两个人商量: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吕擎。我已作好准备,所以满不在乎。

    大概是在博物馆相遇的第一个星期,阳子就来找我玩了两次。这频率够高了。他不无夸张地说自己这一段时间有多么寂寞多么无聊,画是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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