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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这一辈的男孩圈的是个“敬”字,敬天地父母君师,是个好字。吴冯氏的大儿子满了月就进了宗谱,儿子小不好养活,吴老爷选来选去,选了个“泰”字,要他平安康泰,也要吴家在他的手中康泰。
这个庶子要选字,吴老爷自然不肯让他越过敬泰大少爷,又盼着他能当得起敬泰之后的这份责任,选了又选,定了个“贤”字,他用这个字告诉这个男孩,要做个贤人,才能留在吴家正房。
日后自然就是称贤少爷了。
在排行上,虽然他比敬泰大两岁,可是吴老爷却把他记为二少爷,从排序上,敬泰是长子,敬贤是次子。
看着敬贤在宗祠外对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磕头,吴冯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指关节隐隐泛白。
然后就是磕头了,于是一家人再次排位子站好。
吴老爷排第一个,身旁是矮敦敦的敬泰少爷。他领着敬泰,一步步缓慢的捧着香走进祠堂。
吴冯氏身后带着吴大姑娘和吴二姐,跪在门外。
吴家两个姑娘后面是吴敬贤,也是跪在门外。
跪下叩首后,吴老爷上香,吴敬泰上香,两人退出来,吴冯氏领着后面的三个孩子也跟着后退,然后再按顺序跪下,再叩首,如此三番。
祭过祖宗后,这才算真正开始过新年,整个吴家院才热闹起来。
吴老爷自然有事要忙,领着吴敬泰就去了,吴冯氏担心儿子年幼,使着得力的管事跟着伺候,自己领着两个姑娘和敬贤回去。
敬贤第一次跟吴冯氏这么亲近,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见吴冯氏转头看他,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吴冯氏温柔笑道:“敬贤莫急,等你明年有了先生学了规矩念了书,你爹自然就会带着你一起去了。”
敬贤连连摇头,像是猫把舌头叼走了。其实他根本没听清吴冯氏说了什么,脑子里一团糊涂。
吴冯氏更是慈爱,拉他到身旁,温言道:“莫急莫慌,你爹和我都想你有大出息呢。”说着,竟亲自挽着他走在前面,把两个女儿丢在后头。
敬贤茫茫然不辨东西南北,脚下轻飘飘的,被吴冯氏挽着,觉得吴冯氏的手是他平生仅见最暖最软的,吴冯氏的声音温柔得像晒过的棉花,在这寒冬腊月里就像被新棉花的被子严严实实盖住一样暖和。
出了两道门,敬贤看到门外沿着湿漉漉的青石地跪了长长的两排人,他知道这地是今天早上用井水新洗刷过的,旁边的砖缝里还结着霜花冰凌,跪在这样的地上必定是冻得刺骨!
敬贤打了个哆嗦,好像自己被冻着似的。他身上穿着的是崭新的棉衣,新弹的好棉花,厚厚的铺了一层,里衬的布是他以前都没见过的,摸起来舒服的像小狗娃的皮肉般软,外面的罩衣是硬括的浆得笔挺的新布,上面是新鲜的花样,吉祥的图案,领口袖边还有一层层的花布,他觉得自己穿得比以前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个姨娘还花哨漂亮,最少这布就比姨娘给他的要好。
吴冯氏拉着他站在那群跪着的人面前,他看着吴冯氏像庙里的菩萨般慈眉善目的对那些跪着的人说:“祖宗会记得你们的孝心的,都散了吧。”
他看着这些人感动莫名的又对吴冯氏磕了几个头,还有人抢着多磕了几个才散了。
敬贤还是头回看到有人这么受人尊敬,他想起偶尔看到过姨娘掏钱给管事买东西,那管事鼻孔朝天。
他以前觉得管事就是一个很大的人了,可如今看见吴冯氏,才知道这世间还有比管事更伟大的人。对吴冯氏顿生敬畏。
他低眉顺眼的被吴冯氏挽着走,吴冯氏温言软语体贴如微的问他的日常生活,从吃到穿到住,事无巨细,他还是头回被人如此关心,以前姨娘只会偷偷塞给他一个烤红薯,半温不温,被压得扁扁的没个形状。那些甜了嘴巴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更何况这几天来他才知道以前那些好吃的东西其实什么都算不上,而吴冯氏这些话让他从心里甜起来暖起来,觉得比吃饱穿暖还快活满足。
一行人慢悠悠走回吴冯氏的东院,在院门前西边的一条小径上看到两排跪在地上的人,她们向着宗祠的方向,跪得笔直整齐。
敬贤一下子愣了,他突然觉得这和幕格外熟悉,从他懂事起的每一年都是这样跪在这群人中间,当时他跟在姨娘身旁,跪在这群人的最前面,当时他觉得他是这群人中最伟大最重要的一个人,在他的身后有姨娘,有他的姐妹,他一下子找出了好几个熟悉的脸。
这群人跪在寒风中,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膝下只有一块破旧的垫子。敬贤记得很清楚,在他还在那群人中间时,只有他和他的姨娘能跪在垫子上,其他的姨娘和姐妹只能跪在地上,姨娘教给他说这就是地位的分别,那些人就是要过得比他差才能衬出他的地位的不同。
他记得在以前的这一天,天不亮他就要起来,而姨娘更是一夜都不会睡,一大早就打了热水让他洗漱干净,换上新送来的衣裳,在夜色中带着身后的一群人跪在寒风中,然后直到近午时有人来送粥了,他们才能起来。
第 10 章
敬贤想起了跪在二道门外的那堆人,似乎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时他也没看到他们膝下有垫子,他们应该是在吴老爷带着他们进祠堂后才跪下来的,或许香一点着,青烟飘上天空他们就跪下来了吧?
二道门外的人和眼前小径上的人都不知道,其实吴老爷跟吴冯氏带着他们真正跪下的时候很快就站起来了,膝下还有厚厚的垫子,而更长的时间里吴冯氏是坐着的,吴老爷是站着的,没有人跪下。
二道门外的人连走过那二道门向前再进一步的资格都没有,小径上的人连走出小径,走到前门的资格都没有。
更不用提进祠堂了。
这就是身份。
敬贤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天与地、云与泥。
身份低的人要付出的更多,更辛苦,可是他们却仍然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
敬贤眨眼之间领会到了他过去近十年都没有领会过的东西,他禁不住后退一步,因为他看到那些跪在小径上的人中,有几个平常他还算喜欢的姐妹正向他看过来,他甚至看到有人露出笑脸,对着他招手。
敬贤转身闪电般挤在吴冯氏一行人中间逃进吴冯氏那所代表着身份地位的院子。
他害怕、恐惧,那个以前很喜欢的姐妹招向他的手,看起来简直是想把他再拖回到以前低下的地位的可怕。
他已经出来了!离开了!他跟她们不一样了!
他不要回去!!
敬贤捂住狂跳的心跟在吴冯氏身后走进东院,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
丫头婆子伺候着他,领着他到了一间崭新漂亮的大屋子里,里屋的炕烧得热热的,一走进去整个人都是暖的。丫头捧来铜盆给他倒热水洗脸洗手泡脚,又换了套在屋子里穿的衣裳鞋子,又端来热腾腾的粥,几样小菜,小菜里居然还有道芝麻鸡丝,敬贤乍舌,这一大早就能吃肉?还是鸡肉!另有一小笼新蒸的馒头包子,仅着他一个人吃,吃多少都行,都是热的,不够再添。
他满足的吃了个肚儿圆,丫头把饭菜都端下去,又拿来漱口水,再一回,端上来的又是刚搓的米酒元宵,就算他的肚子已经胀得快破了,可是元宵端上了他的嘴又馋了。
这边刚放下碗,婆子来叫说吴冯氏在正屋里等他,他立刻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就往正屋跑,一进去就看到吴老爷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正嫌弃的看着他。
吴老爷多少有些担心吴冯氏会薄待敬贤,忙完了事就赶紧过来,结果就看到敬贤吃得前襟上都是菜汤油污,嘴角指缝里都是饭粒,胃涨得老大像吞下了个西瓜,衣衫不整鞋都没穿好就没行没状的冲进屋来。
敬贤以前成年见不着吴老爷一面,见着了也说不了两句话,他对吴老爷全部的印象就觉得他像道观佛堂里坐着的石雕木像,威严得他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乍一下如此近距离接触,他自己就心怯了,这吴老爷脸色还不好看,眼神明摆着瞧不上他,他更加畏缩,倒偷偷看向吴冯氏,觉得慈眉善目的吴冯氏对他更好。
吴冯氏笑眯眯招他过去,要他坐下来,问他在房里都干了什么。
敬贤吱吱呜呜说不出来,他光顾着吃了,虽然年纪不大,见过的不多,可也知道这光顾着吃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头越压越低,一脸心虚。
吴老爷没那个好耐性猜他的心事,指着跟着他过来的丫头婆子说。丫头婆子平板的把他进屋后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一样样说出来,说得吴老爷瞪大眼睛说:“……都吃了?”
婆子笑着说:“可不是!贤二爷胃口是真好!临出屋前刚喝了碗米酒元宵呢!”
吴老爷转头就骂:“狗肉上不了桌的东西!竟是个吃货!”
敬贤吓得一哆嗦,恨不能地上有条缝好钻进去。吴冯氏不乐意了,拦着吴老爷说:“孩子能吃才长得好,怎么能不让孩子吃呢!”转脸对敬贤说:“好吃吗?想吃什么告诉我,吩咐你身旁的丫头婆子也行,一会儿咱开席,杀了一头猪,还有新鲜的羊肉,还有鱼和鸭子、新打的年糕,可多了,一会儿多吃点啊!”边说边亲热的给敬贤擦嘴擦脸擦手。
吴老爷没好气的说:“他够大了,又不是小孩子!能只记得吃吗?”
吴冯氏不快的瞪了吴老爷一眼,说:“大过节的,让孩子安安生生过个节不行啊!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到时请个好先生教,敬贤一定会用功学的!”
敬贤立刻点头,他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只能用努力期待的看着吴老爷。
吴老爷瞧他这副笨蛋木瓜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吴冯氏拍拍敬贤沾上菜汤的前襟,指着一旁说:“这衣裳脏了就换下来吧,正好给你做的新衣裳也到了,回屋去让你的丫头伺候你换了,咱漂漂亮亮的过年!”
敬贤顺着吴冯氏的手向旁边看,惊讶的合不上嘴巴!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三大摞的衣裳,分别是上衣裤子和外套,还有四五双崭新的鞋!
吴老爷瞧着这些东西,就知道这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准备出来。送走敬贤后,他小心翼翼的问吴冯氏,莫非吴冯氏早就准备好了让敬贤入宗谱?
吴冯氏叹气道:“……好歹也是你的儿子,我几时亏待过他?新做的还没送来,这只是他以前的成例。”
吴老爷可真惊讶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在敬贤身上见过这种规格的衣裳,照吴冯氏的意思,敬贤以前每年都是这样的?那以前那些衣裳到哪里去了?
吴老爷当面不说,背过身就去查账,还别说,从敬贤满月以来,每季都有正正经经的三套新衣,逢节则加一月银子,过年更是丰盛,衣裳鞋子银子,每月的菜、米、油、碳也是跟敬泰一个标准的。
以前吴老爷因为从来没在敬贤身上见过这些东西,不过因为是庶子,他也能明白吴冯氏克扣的原因,但如果吴冯氏不但没有克扣,反而一直待他不薄呢?那这近十年来的银钱物为什么他从来没在敬贤身上见过?
摸着近十年来的账册上随着时间变化而陈旧的墨迹。这些东西加起来可能不过是吴冯氏手腕上的一只镯子,所以吴老爷还真不相信吴冯氏会为了这么点小钱骗他。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妾一边瞒下这堆东西,一边向他哭述。那这些钱物估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