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3.
父母的老家都在河北定兴,距北京100多公里。由于家境窘困,人口多,父亲二十岁出头便只身来北京 谋生,一猛子扎在京城六十多年。
长久以来,定兴人在北京落脚的职业大致三种:搓澡、修脚、摇煤球。都是一些挣扎在底层的苦劳力。 父亲就是从一家叫作“恒和元”的煤铺的伙计干起的,公私合营后改制为国营煤厂。父亲一辈子和煤打交道 ,小时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浑身上下散发的煤味,怎么洗澡都去不掉。
我曾为父亲的职业自卑过,而且这种自卑感对我今后性格的养成产生了巨大影响。父亲工作的煤厂就座 落在离家二百米远的胡同里,凡是和同学经过那里,或学校组织看电影等活动路队必须经过那里,我都低下 头尽可能地绕着走,心下祷念,千万爸别碰巧在这时出现,远远地喊我,叫住我,被同学老师撞见。(我当 时想,父亲不合时宜的出现,定会让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很丢面子,根本不曾顾及父亲的面子——他是那样 的把我视作珍宝,并时刻以我为荣。)
生我那年母亲43岁,父亲比妈大了将近一轮,那年53岁。我是父亲老年得子的产物。后来常听父亲念叨 ,说关公53岁单刀赴会,而他的骄傲是在这年有了我。
从小到大无数次填写的履历表中,父亲一栏都是:“姓名:XXX;职业:工人;文化程度:文盲”;母 亲“姓名:XXX;职业:家庭妇女;文化程度:文盲”……当然,如果这在上一辈人中,原也不值得大惊小 怪,平民的家境大抵相当。但到了我这一代,同龄的孩子中像我这种出身、家境和受教育环境的,就显得绝 无仅有了。
所以我从小就心里清楚——在这个纷繁的城市社会中,我无依无靠——我只能算是土生土长在北京城里 的最底层!
我从小对“老家”的印象特别深。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几乎每年的春节都跟着父亲回老家过。在北京 一大家子六口人总是要团圆的,所以父亲每年都是在北京过完大年三十除夕夜,初一一大早坐火车走,初三 回来。
别看只是个老工人,每年回去,父亲都是一身蔟新的裤褂,毛尼大衣披着,显得很有派头——穷也有穷 的讲究,父亲一生爱面子,换种说法是虚荣。文化不高,但心气儿高,他是典型的老觉着当个省长都屈的这 么一人。
常听他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用自己挣的钱支撑着30多口人的一个大家。那时还不兴出外打工,不像现 在。父亲的出外谋生就显得意义非凡。回老家把钱一撂,一个子儿自己不留。拆老房的时候,家里人发现房 梁上、炕坯里到处是一包一包整整齐齐包着的铜制钱儿,很纳闷——父亲当年怎么会存下这么多钱呢?
父亲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无论在老家,还是在北京的我们这个小家。他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在一家人中 极有威严。有父亲在,什么难处好像都能迎刃而解。由于他说话句句在理,办事一碗水端得平,所以大家对 他的行为处事都心服口服。连老家我的两位大伯也惧怕父亲三分。这些我是知道的。
任谁也无法想象,今天的父亲与那时(往近了说,也就四五年的光景)简直判若两人,如今的父亲变得 六亲不认,混不讲理,甚至在儿女眼里活得都这么没有尊严!
父亲那些被他自己放大了的常挂在嘴边的传奇经历,后来在我表姐和别的亲戚那里一一得到证实。表姐 说她还记得她小的时候,每年父亲回家来,都会给她买新鞋子穿,对人可亲了。奶奶在老家死的时候,父亲 只身漂泊在北京。之前谁也没敢捎信给他,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怕他受不了。等父亲回到老家,奶奶的尸首 已经停在门板上了。父亲急得眼睛往外凸鼓着,直奔灵前,拿脑袋砰砰撞墙,七尺昂藏的汉子,俯在灵前失 声大哭。周围人在一边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上前劝他……父亲对奶奶的孝敬所有人有目共睹,相信 他没理由不为此悲痛欲绝。
(我试图找到若干年后,母亲过世时,父亲在儿女面前重演的撞供桌的一幕与上述事件之间有什么内在 联系。但毕竟事过境迁。)
在北京呆了60多年,连他的儿女们都快成“老北京”了,可老两口依然乡音未改,还是一口纯正的定兴 口音。我们印象里,父亲好像从没把北京的家真正当成过自己的家,他操心的永远是老家盖房、修家庙、迁 坟的事,他在这里没日没夜的拼命干,有少一半为了儿女,
更多的是为了老家,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回“老家”。
老家是他成为落叶以后,注定要归的根。
第四章 寂寞的花园
1.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花园,在寂寞的最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繁花盛开,争奇斗艳 。对外开放的景致其实很少,没有所谓“通票”可容别人进入园子的所有地方,所以你注定只能走进多少看 多少。花园的边边角角难免会有杂草丛生,偶尔还会有一堆狗屎或污秽不堪的垃圾跃入你的视线,让你促不 及防。但这并不妨碍你对它整体的美丽印象
。
没有人可以走进父亲内心这座花园。它的园子已占尽荒芜,没有人愿意走进它。父亲一个人生活在这座 寂寞的花园里,他也同样无法走出来。
年轻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与母亲和孩子们都很少交流)。老了,父亲 像变了个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话题又毫无新意,渐渐地快把人腻烦死了。
父亲想把郁结在心里一辈子的话都倒出来,可惜找不到愿意听他唠叨的忠实听众。他一开口我们就说— —“得了,得了,又你那一套!”让他闭嘴。谁也不再关心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们只把父亲的话看作是不 着四六的疯言疯语。有一次,父亲一个人在屋子里憋得实在不耐烦了,推开窗户喊楼下溜狗的老疤上来陪他 聊天。老疤说:“改天再陪您啊……”客气地拒绝了。见我回来老疤忍不住跟我学:“你家老爷子可真逗! ”
我有时想,父亲竟像个没了玩伴儿的孩子,渴望有人陪他玩,陪他说话,哪怕仅仅是听他说话。但我们 谁都不理他,狠心地把他晾在一边。“去,一边自己玩去——没看忙着呢!”——有多少家长对孩子说过这 样的话。我们没对父亲说出来,不等于没在心里作如此想。父亲于是只好躲进自己无休止的记忆里,躲进他 那满是荒芜的园子里,默默地承受无边的寂寞。(在父亲那里,精神的需求远比物质需求更要来得饥迫。他 需要来自亲人或朋友更多的心理慰籍。然而我们却谁都没能给他。)
父亲在北京仅存的几个过心的朋友,一个去年得肝硬化走了,还有一个我们叫张叔的,比父亲小不了几 岁,脑血栓。尽管还能勉强走路,但说话支支吾吾的含混不清,住的又很远,平时少有往来。父亲想他,就 打电话叫人家,顾不得人家方不方便。张叔骑个小三轮车大老远从位于城西北的展览馆赶过来,搞得我们好 几次心里都特别过意不去。
父亲一个人时,常坐在客厅明亮的窗台上,翻来覆去念叨着《伯牙摔琴》里的一句戏文——
“□□□□凤尾寒,子期不在向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寻知音难上难!”
仰天长叹一声,落下泪来。
父亲的一生都是寂寞的。
(前几个字记不得了。父亲当年在耳边重复得把我快磨出了茧子,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了。父亲临终前 ,我伏在父亲耳边不停地追问:“爸——爸——是什么什么‘凤尾寒’来着?您记得吗?……”试图唤起他 的记忆。昏昏然的父亲当时只是莫名地看了看我,呆呆地“啊?”了几声,又睡去了。到底没问出来。)
2.
刚回去那阵,父亲见我们儿女成群地回去看他,一准儿是痛哭流涕,抱怨“你们怎么才来啊……”马上 又叮嘱你:“不走了啊,谁也不许再走了!”斩钉截铁,不由分说。
父亲要我们永远陪着他,哪也不能去,一步也不许离开。
开玩笑。陪着他,工作怎么办?这已经够耽误了。
所以每次离开,我和姐姐都像作贼一样,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悄没声地溜出去,免得他醒了大吵大嚷一番 。
有一次,父亲知道我们当天下午要走,中午便开始以“绝食”威胁我们。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抓狂, 转磨……
父亲大骂道——“你们都走吧……别来了……我也不活着了!”用脑袋砰砰撞门,由于平衡力已经很差 ,摔倒在地上。他不许我们靠近,更不许别人扶。
好容易起来。又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死死地攥在手里:“操他个奶奶的……都走吧……”
还有一次,在我和姐姐临走出门时,父亲冷不防抄起二姐的手机,说什么不给。看我们怎么走出这个门 。堂哥帮我们抢过来,父亲又拄着棍追出我们老远,大骂我们,喊叫得声如鹤唳,怪异失常。
姐强忍着不回头看他,任凭他骂。一边往外走,一边偷偷掉泪。
这次回来,父亲见到我和姐姐,明显不再那么激动了。表情很漠然,好像来与不来、走与不走,对他都 已经无所谓了。
但偶尔情绪上来,还是念念不忘。区别只是——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无力追出我们老远了。
父亲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你要走了——你就是不孝!”眼睛使劲瞪着我。
堂兄过来圆场。“我不是在这儿守着你呢吗?”一旁拽我,让我赶紧走。
父亲疑惑地:“你?你是谁啊?……”好像认不清了。
堂兄说:“我是你侄子!”
父亲立刻感动地拉过堂兄的手,放声地喊出:“儿子!”
堂兄“哎——”地应了一声,眼泪就滚了出来。(父亲一向对我的这位堂兄视同已出般疼爱,从来堂兄 在写给父亲信的落款时候都自称“儿”。直到有了电话方式,慢慢省略了通信为止。)
3.
父亲的晚年是孤独的,不单没了老伴儿,更因为内心的没人理解。去世半年的母亲在父亲心中已经彻底 没有了地位,好像没谁再从父亲嘴里听到过母亲。他现在关心的只有自己,
他已经不需要听众了。只说给自己。
可悲的是,这样一来,他的内心到底想些什么,也就没人能知道了。他无法与人正常的交流和沟通,只 能任想象驰骋在自己内心那个漫无边际的寂寞的花园里,飞翔,飞翔……永不停落。
他用自说自话的独特形式,回顾着一生的恩恩怨怨,沉浸在自造的假想世界里,时而痛哭,时而悲愤。
幻想更严重了——他想让谁来,就像谁真的在场一样。他一人分饰两个或几个角色,自问自答,一个人 演一台戏。
“钢子?”
“哎——”
“不许走啊?”
“哎,不走”……
屋里就父亲一个人,却像是有十个人在场似的。
但偶尔,又仿佛意识到你的存在,神秘地在你耳边说:“我有十个小金佛,他们要给我八十万,我没卖 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