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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忽听门响,且有隐隐哭声。李氏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哪有女人啼哭?出门观望,看见门外一俏丽女子,正瞪大双眼,伸着舌头望她。
李氏大吃一惊,壮着胆子询问。女子也不答言,伸出一只长满红毛的手,讨要吃的。李氏无奈,只好回屋,掰了一块枣糕出来。谁知那女子接了就吃,吃了还伸着长毛手要。李氏就继续行好,眼看把一个大枣糕吃去大半,急了,知道遇上了饿死鬼,就说你别吃了,我和我儿子都没尝一口,还得指望它过中秋节哪!女子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请求说,你是好人,叫我吃饱了,我就报答你。李氏听说,饿死鬼在投胎前吃饱,是不会害人的,就把小磨盘样一个大枣糕,全叫女鬼吃了。
第二天,儿子卖柴还没回来。夜里李氏想儿子,翻来倒去睡不着觉。半夜又听见门响,出去看看无人。回到房间,见床上坐一眉清目秀的女子,说是来报答恩人。李氏知道这就是昨夜的鬼魂,也不害怕,问起怎么报答?女子说可以做她的儿媳,等她抱上孙子后再去投胎。李氏正为儿子的婚事犯愁,闻言大喜,就和女鬼订了守秘同盟,等儿子回来便圆了房。
一年过去,儿媳果然分娩,还是个龙凤双胎。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满了周岁,女子悄然离去,可怜那李氏的儿子不知媳妇是鬼,哭得昏天黑地。李氏虽也伤感,但因有约在先,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便抱了孙子孙女,耐心说明缘由,劝解儿子不必悲伤。自此,一家三代陶然度日,子嗣世代繁衍不绝……
饥饿难耐之时,爹就给我重复这个故事。每次讲完,他都耷拉着眼皮问我:“你一顿能吃完一个大枣糕吗?能吃完,就让你妈做一个叫你吃饱,然后送你去投胎,投到城里的富户人家,天天吃白蒸馍,猪肉炖粉条。”
我不知道爹那是苦中作乐,就满口答应,缠着妈叫蒸枣糕,并说自己能趴上七婶家的墙,能偷一裤兜甜枣。妈撇撇嘴,黄菜帮子脸一嘟噜,对爹说:“孩子饿得昏了头,你也昏了头?做梦娶媳妇——想美事吧。别说吃枣糕,白蒸馍,猪肉炖粉条,能叫把坏红薯面糕吃饱,咱就烧高香了。”
妈的话,深深启发了我。饿晕了,我就整天盯着街拐角处的石碾子。那里常有白发苍苍的奶奶们,给一条灰驴戴了眼罩,拿根棍赶着,为生产队碾红薯干。瘦得风都能刮翻的老驴也很饿,走路战战兢兢少气无力,尽管嘴上捂着笼头,冷不防还要歪了脖子,把嘴伸到碾盘上舔一下。
从老驴偷嘴,我又得到启发,每次奶奶们收工,我就带领牛犊、三尖他们一窝蜂爬上碾盘,伸长舌头,舔那坑坑洼洼里残存的面屑。
发霉的红薯干被碾碎后,甜甜的带些苦味,很像冯铺子里的中药甘草,在我那饿得干瘪的舌尖上,厚重绵远地飘荡。
由舔碾盘,发展到后来的公开哄抢。方案是豆叶放哨,秀秀接应,看见奶奶们扭身扬起簸箕,就向猫在街拐角的我发信号招手。我一声令下,率牛犊、三尖冲近碾盘,每人抓一把半半拉拉的粮食,拔腿就跑。
起初奶奶们骂几声就算了,后来告状到生产队长那里。我是头,就被生产队长捉住,关了半天黑屋,还把我爹叫来批判。记吃不记打的结果,就是在我那尖瘦而脆弱的屁股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烙下了爹那大硬粗鞋底子的印记,而且深深地烙进心底,融化进血液里。
第七节
孩子们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还有他们很感兴趣,也愿意出力流汗的事情,那就是在冰天雪地的旷野里撵兔子。
要说撵兔子,就得说说旺叔,这个村上真正敢露球能的大能人。
旺叔不懂什么叨来米*拉稀,也不看什么*数字与线条组成的曲子谱,你只要说个调,比如西皮慢板呀、二八板呀、紧急风、哭洋腔什么的,他就会唧唧哇哇地拉弦子。
旺叔会拉河南曲子,也会拉豫剧。孩子们问啥叫豫剧,啥叫曲子,很多人答不出个子丑寅卯,但旺叔吧嗒着旱烟锅,就能道出个权威来:“豫剧嘛,也叫河南梆子戏。明清那会儿,它是由山西、陕西那地方的梆子戏,传到咱们这儿的北邙山,后来又掺杂了河南的土语和民间曲调,慢慢就唱出了名。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唱戏也一样,唱多了,就好酒不怕巷子深,不光咱河南唱,河北、山西、山东都唱啊。清朝那些年,有豫东调、豫西调、祥符调、沙河调四大派别,现如今就剩下豫东、豫西两个主调了。说起咱们省的豫剧名角儿,那可是牛脊骨上翻跟头,有硬功夫的多了,常香玉、陈素珍、崔兰田、马金凤、阎立品,还有那名剧《穆桂英挂帅》、《红娘》、《花打朝》、《对花枪》,也都是货郎的担子——要啥有啥啊。至于曲子呀,那是另外一种戏,叫曲剧……”
记得现代戏《朝阳沟》,是旺叔拉弦子最拿手的代表作。你随便说个唱段,他就能忽忽悠悠拉将起来。
七婶嗓子亮,爱唱戏,最喜欢《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那一段,可她老捏不住调,旺叔就不厌其烦地教。光那第一句,就唱了几个月,看见旺叔苦口婆心的耐心劲儿,一圈儿听的人,都憋尿一样犯急。
教过门时,旺叔放下弦弓,一只手拍着大腿哼调:“当、当、当、当——当个里当…当个里当…当当当当当哒当当…当…个…里…当——当当…里当当——”那手先是一下一下慢节奏地拍,啪啦啪啦如珠玉落盘,中间有慢有快,噼里里啪啦啦若风雪扫窗,后来拍到急处,哗哗哗哗似暴雨倾盆。长长的过门哼完,才正式亮嗓:“祖、国、的…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大、建、设哦哦——当里当,一日——千——里——欸欸欸…欸欸欸欸——……”这就像吃豆包馍,老厚皮都啃饱了,还没吃到里面的豆馅。
我们小伙伴里,除豆叶、秀秀两个女娃儿爱听戏,我、三尖、牛犊都对这半死不活的戏调不感兴趣,咿咿呀呀老半天,还没唱出个名堂来。
当然唱得快的也有,比如“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那心里话”那一段,旺叔那翘起的二郎腿,与拉弦的右手便会随着唱腔的节奏,簌簌抖动,拉出的调儿,有的哼哼唧唧,有的叽叽嘎嘎,把二大娘、拴保娘、银环妈、银环、巧真各自的唱词,都拉得各具特色,惟妙惟肖。
旺叔是大能人,露球能的话也多。谁触犯了他的权威,他就像战场上的英雄,端起机关枪就是一阵扫射,一口气说出连串的警句,常常弄得人喘不过气,也下不来台。
孬娃他爹,我们的生产队长就怕旺叔。有一次在公共场所里,队长说到不懂曲谱,旺叔恼羞成怒,就反唇相讥:“你才是井底的癞蛤蟆,没见过豆大的天。毛主席没上过军事大学,没留过洋,不照样领人打仗,当国家主席,飞机上吊茶壶——真正的高水平!我是不懂叨来米,也不会骚拉稀,可草台班里当过头把弦。你呢,是老鼠爬到灯台上,偷喝油成精了?还是石头掉到了茅坑里,泡得又臭又硬啊。我就是再不济,也轮不着你这个白脖子老鸦瞎嘁喳,老母猪鼻子里插葱充大象,也戴个烂草帽没有顶——露球能啊!别人说你耍衅球,还不服,你当队长咋了,以为你就是种驴啊,见谁家的母驴就想扒上去,扯脖子吼几声曲谱来。用一句老话说,这叫典型的臭犟嘴——咬住冰冻的屎橛子打滴溜,自家还做梦唆糖葫芦。屎壳郎爬到煤堆上,哪显出你那点黑呀!”
听听,三言五语,就夹枪带棒,成语加歇后语七八个,气得生产队长当时就眼球翻白,干张大嘴冒烟,就是没声响。
我不喜欢旺叔拉弦子,更不喜欢他那露球能的傲气十足,可就佩服他会造土枪和弹药。
说那是枪,实际就是鸟铳。一根钢管,一个木托,一个磕头虫似的机关加一个扳机,铁环箍紧像一只鸡大腿。还有弹药,那是从发碱的墙壁上刮下泛白的土硝,不知兑些啥东西在锅里一煮,就熬治成了黑面面的火药。旺叔造子弹,是在一个盛凉水的缸里,放一个大西瓜,坩埚里把碎铁块烧成液体,大铁钳卡紧,通红的铁流往西瓜上一倒,那液汁即瀑布一样,哗啦哗啦,从圆圆的西瓜上跌进缸底,经水冷却后,就变成了或绿豆或豌豆大小的铁砂粒。
造枪造火药的过程我没见过,可造子弹我是亲眼所见。那一刻,我就觉得旺叔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大能人,怪不得没人敢在他面前露球能哪!
一年四季,农闲的时候,旺叔就会鸟铳里填了火药,铁条捅瓷实,再装入一把铁砂粒,扛了到野外去打猎。乌鸦呀,雀鹰呀,呱呱鸡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要打兔子,得等到晚秋,要么是下雪天。秋收太忙,雪天人闲,跟着旺叔去打猎,就成了很多年轻人的乐趣。
隆冬季节,粉妆玉砌的北邙山巅,旺叔扛起枪,气宇轩昂地走在队伍前面。一群毛头青瓜蛋们,带一群活蹦乱跳的狼狗围着,再后才是我、牛犊、三尖他们一伙娃娃们,一路长啸,踏着没膝的深雪,迤逦而行去野地打猎。
严冬里,饥寒交迫的野兔,因出没寻食被狗们追撵,便构成了生命跃动的乐章。撵兔子很累,但人欢狗叫的旋律,总能让冬天寂寞的旷野里,充满勃勃的生机。嗵——,嗵——,震彻寰宇的枪声,在天幕上划出一道道泣血的伤口,毫不留情地刺向长空盘旋的鹰鸽。惊心的鸟鸣,一如回还往复的强烈阵痛,玷污着大地的纯洁和慈祥。
旺叔凯旋时,哪怕打落一团兔毛或一只麻雀,也要高高挑于枪尖,放开喉咙,亮嗓唱起银环下乡那个风靡全国的段子:“走一道岭来——翻过一架山——山沟里,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实在新鲜——”
而身穿着空心破棉袄,肚脐眼里丝丝钻风,却满头大汗的我等跟屁虫们,没有战利品,就瞪大眼珠,在钢丝状丛丛箭出雪帘的草棵上苦苦寻觅。偶尔发现几盏燃在硬枝上的枸杞子,大如豇豆,艳若灯笼,就放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便也会学着大人们吊嗓子:“祖、国、的…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大、建、设哦哦——当里当,一日——千——里——欸欸欸…欸欸欸欸——看——不——完——说不尽——胜利的消息——欸欸欸欸欸—欸欸欸——胜利的消—息欸欸欸……”
数九寒天,跟着旺叔到旷野去打猎,从穿露裆裤开始,一直到“*”时期打派仗,旺叔的土枪被收缴才算停止。只是儿时吊嗓子是唱戏,长大了便跟着大人们呼啸“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最后,都以吼一嗓“数*人物,还看今朝”的豪迈旋律而告终。
第八节
在空前的饥荒袭击下,小伙伴们也一个个变形了。
虎头虎脑的牛犊,连我这个二十多斤的新郎官也驮不动了。他那原来肥胖的草包肚子,好像被掏去了草,空沓沓的,只剩下一张皮,被肋巴骨撑着。秀秀的双眼皮,双得比猪脸上的褶子还细,那眼窝几乎占据了瘦脸的一半,再加上黄头发,绝对大眼黄毛的洋妞。三尖更名副其实,尖脸尖嘴,尖屁股尖腿,一身的尖,和孙悟空的真孙子差不了多少。豆叶和小豆子姊妹俩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