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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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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边境军事斗争,实际上是1979年和1981年两次作战的延续。为了国家利益和领土的完整,自1984年4月起,我军在该地区进行了长期的边境反击作战。前线部队提出的“艰苦奋战,无私奉献”、“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口号,被誉为老山精神。这个精神,伴随着《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歌曲,传遍了大江南北。

父亲看到了战士们刻在石头上的几个大字:“祖国知道我”,他说,就在这里照张相吧。于是就有了国防部长和一线连的战士们在军旗下的留影。他为他们题字:“老山精神万岁!”

他给阵亡烈士敬献了花圈,正如歌中所唱的:“他们的身体,化作了山脉……”

对他来说,战场的硝烟,从此成为永恒。

回京后,他向中央建议,停止作战行动,撤除轮战部队。

延续了8年的战事,戛然而止。

父亲此番南行,还有一项课目,就是圆他一个夙愿:回一趟达县老家。

回家。自1929年至今,整整58年过去了,一个离家时19岁的热血青年,已经被岁月打造成一位77岁的迟暮老人。在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上,艰难坎坷,与辉煌同在。当大幕徐徐落下时,他回来了,他要看一看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

四川出来做事的人有个共同点,思念家乡。“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在他的诗词中,几乎一半都是对巴山蜀水的眷恋。他喜欢川菜,喜欢川戏,喜欢听川戏中亢奋、撕裂的高音。航天部有好几个厂、所都在达县和达县附近,他几乎每年都要到四川三线检查工作,但却几过家门而不入。

父亲说:“像我这样位置的人回去,会是什么样子,可以想像得出来。”

他不愿惊动地方,也担心有不自觉的本家借他耀武扬威,败坏了共产党在老百姓中的威信。

记得有一次和他闲谈古今帝王将相,谈到楚汉相争,他说:

“项羽这个人没有多大志向。”

西楚霸王,雄才大略,怎么没有志向?

“项羽说,吾闻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有了点功名,就要卖弄,这种人有什么出息?”

“我什么时候不在位了,什么时候再回去看看。给你奶奶上上坟,我是个不孝顺的孩子。”

解放了,家乡的人听说父亲在外面当了大官,本家亲戚有出来找的,他也并不是一概拒绝。对年轻的孩子他都积极给介绍工作,希望他们能在革命队伍里成长。我的两个叔伯哥哥,一个去了地质勘探队;一个去了朝鲜战场。但对年龄大、思想意识不好,想出来混事的,都被他给训斥回去了。有个亲戚一路上打着他的牌子,招摇撞骗,混吃混喝。地方政府当然都要给面子的。他知道后,勃然大怒,给当地政府写了封信:“凡我家里人找你们办事、提出照顾的,一律给我回绝。记住:现在是人民的政府!”

父亲兄弟姐妹8人,父亲和我三叔早年参加革命。但三叔家人口多,父亲说,还是由我每月寄钱回去吧。他对我爷爷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我们不能搞特殊化,就按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给你寄钱。

亲戚中,也有不少讲他怪话的:“倒霉的时候,跟着你受株连;现在好了,又怕我们沾你的光。”我曾很婉转地告诉过父亲,我说,你的人缘可不怎么样啊。他说:“他们要真有理,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讲?”

奇怪的是,许多被父亲骂过的人,除了委屈,但都并不嫉恨。还是在80年代经商风潮的时期,我在成都的一个叔伯哥哥就对我说过:“深更半夜突然电话铃响了,我想这么晚了,谁他妈的捣乱。一接过来,就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是张举涵同志吗?啊!是咱们老爷子打来的。就说了一句话:‘你听着,要做好事,不要做坏事!’还没等我说话,‘啪’的一声,电话就挂了。我心里那个难受啊!我怎么了?干什么坏事了?他肯定是听到了我在单位搞三产的什么传言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我这个哥哥讲起来还在落泪。他说:“老爷子这个人,我知道,他是要我们好,但一想起来,我还是委屈、难受。我想,我这辈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做坏事了。”

真的,老爷子在家乡人心目中的分量,是太重太重了。

回家,就像萨克斯管吹奏出的一支温馨而忧伤的曲子。

这一趟我没有跟去。听说,父亲拜谒我奶奶墓的时候,天就下雨了。站在母亲的坟前,任凭雨水浇淋,他老泪纵横。

那天晚上,他写道:

“惚见依门依闾望,犹闻唤儿声。”他看见母亲依着门栏翘首期盼着儿子的归来。

“难全忠孝多少恨,此生堪可慰娘亲。”

作为儿子,他有遗憾,双亲故去,都没能在床前伺候。但他的一生,足以使他的父母为他骄傲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生出个好男儿来,那也都是为国家养的。

张家沟,仍留下他童年生活的痕迹。

岁月流逝,房屋依旧。家门口一棵老榕树,巨如华盖,遮天蔽日。这是他小时候栽种的。老乡亲们告诉父亲,“文革”中知他遇难,这棵树竟渐渐枯死。他平反复出后,这树又奇迹般地冒出了新芽,而且一年比一年茂盛。

世上真能有如此奇事吗?父亲感慨地写道:

门对青山一老榕,风霜雨雪犹葱茏。

岁月如流沧桑变,顶天立地傲苍穹。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这首诗刻在他的墓碑上,作为他人格的写照:风霜雨雪,顶天立地。

1987年10月,在党的十二届七中全会上,父亲请求辞去军委副秘书长的报告获得批准,第二天他就把办公室撤掉了。虽然,他国务委员和国防部长的辞呈还要等到第二年的3月人大会议通过方可获准。

1988年,他被授予一级红星功勋荣誉勋章。我看了很多有关这方面的报道,说许多老同志接过勋章时,手都在颤抖,有的甚至热泪盈眶。我很奇怪,我爸怎么只是拿过来看了看,说了句:“要这个干什么?”顺手就把它挂在他小孙子的脖子上,说:“送给你吧!”我想起这年初,他路过武汉时,登上黄鹤楼。烟波江上,岁月不再,唯天际白云,悠悠千载。父亲写诗:“日升日没循地转,雾重雾消何所由?”他似乎在问自己,人生究竟留下什么,才能经得起岁月的考验呢?

父亲的退休生活是恬淡的。每天读书,读得极其认真,遇到疑问处,就拿着放大镜,一丝不苟地查他那本用得很旧的《辞海》。时常会抬起头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唔,我说他们就是用词不当嘛!”

再就是散步,他称之为“走世界”。

北京四合院是方形的回廊,他会一边走一边说:“向东……向北……向西……该向南了……”我妈每天要给他统计路程,争取每天都增加一点。

我去看他,他和我妈边走边说:“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加进来一起走!”他会大声念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考考你,下一句?接!”我会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他马上又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苏东坡的一首词,借途中偶遇风雨,抒怀自己对人生的态度。搏击风雨、笑傲人生;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人到暮年,回首走过的路,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才是坦荡之人。

他话题一转,风趣地说:“四肢断了三肢,肾脏摘掉一个,一只眼睛是人工晶体,心脏安有起搏器。哈哈,我是个机器人了!”

他几乎不再参加官方组织的任何政治性活动。在党的十三大上,他被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但他并不赞同成立这个委员会。他说:“休息就休息了,还问个什么?”每次开会,他照例都是请假。按中央规定,中顾委常委,享受政治局委员的待遇,但对送来的各类动态性文件,他从来连看都不看一眼。看得出,他对政坛的事已经非常冷漠了。偶然出去走走,也多是摄影、书画展什么的。每逢重大节日、庆典,给他发出邀请,他总是同样的一句话:“我已经解甲归田了,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了,政务性的活动就不去了吧。”

也有例外的。怀念老一代领导人,如刘少奇、彭德怀,以及故去的老同志等人的纪念活动,还有涉及到两弹一星的,这些,他是一定要参加的。有一次,两个纪念活动在时间上重叠,他还因此赶了场子。我妈说他:“看把你忙的。”

他喜欢老朋友来看他,尤其喜欢老战友的孩子们来看他。和年轻人,他的话特别多,有时候一聊很久。问起他退休后的生活,他习惯用李白的一句诗来回答:“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抗战时期的战友,后来同在国务院一起任副总理的张劲夫,写诗形容他是:“身披便装手持杖,潇洒自如一平民。”

退休后的他,喜欢谈诗论赋。他喜欢李白、苏东坡,犹爱李白的《大鹏赋》,他会一边吟诵一边给你讲述他的理解:“……‘邈彼北荒,将穷南图’。你看,这只大鹏鸟,一会儿直达北荒,一会儿又折飞南极;‘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烛龙为它照明,霹雳为它开路,多威风啊!‘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三山五岳在大鹏的眼中不过是些小小的泥丸,五湖四海在它看来只是些杯杯盏盏……”。“烛龙,知道吗?传说中人面龙身的怪物,没有太阳,世事混沌,它会嘴衔着蜡烛带来光明。李白诗里常会有这种古怪的东西,‘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一个曾听他谈过诗的朋友,送他个雅号:“仙风道骨”。说:“老将军,真奇人也!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他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他真的是超然物我了吗?

2 末日到了

据父亲身边工作过的徐长友和邓德江同志回忆:有一次首长问我们,“说我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们知道吗?”我们说知道。“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骂人的话啊!首长哈哈大笑:“是表扬!又臭又硬的石头,原则性最强。”我们说,太硬了容易吃亏的。他说:“我不光是石头,还是搅屎棍,四川人说,闻(文)不得,舞(武)不得。就是不让闻、不让舞,谁也别想摆弄我!”徐、邓二人感慨地说:“他没有官场上的那套世故和圆滑,他真像块石头,比石头还硬!”(注:摘自徐长友、邓德江《人格光辉照千秋》)

他过于刚硬的个性,年轻时自不必说,但都到了耄耋好礼之年,有些事,是不是可以超脱一些呢。我和他讨论佛法。他说:“你是说的‘独善其身’吗?但还有‘兼济天下’呢?只谈‘出世修身’,不谈‘入世救国’,行吗?根除尘缘杂念才能修得正果,当然不错,但释迦牟尼不是还有个‘普度众生’吗?天下有事,不闻不问,是哪家的教义?”

毛泽东当年在红军大学教给他的“今天深山修道;明天下界普度众生。”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至死不变。

他去了趟南街村。

他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河南的漯河地区出现了一个共产主义新村,这个叫南街村的小村子,开始他们也搞包产到户,但不久就出现贫富分化。1984年,村党支部书记王洪斌说,这怎么行?哪叫社会主义啊!于是支部做出决定,重新走集体化道路。经过几年奋斗,到90年代初,南街村经济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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