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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性子温和,鲜少发怒,如今竟语出激烈,可见内心之纠结。高仲祺看承煜脸色发白地坐在那里,便走过来在承煜的肩头拍了拍,低声劝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派你来邯平的时候特意先拍了一份电报给我,要我对你多加照顾,我自当竭尽全力扶助于你,我且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秦公子你是一个好人,但世事如此,造化弄人,你我又能如何?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秦承煜坐在桌前,竟是无话可说,心中厌倦极了这种争来夺去的权势之争,他在八九岁的时候,曾趴在门缝里亲眼看着父亲是如何将一个孩子打死,那被打死的孩子当时也不过与他差不多年纪,据侍卫说是仇家之子,父亲必要斩草除根,他当时受到极大震动,整整两年未与父亲开口说话,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孩子惨死的模样。
这世界上最丑恶的,莫过于权势之争,简直是令人违背本性,走火入魔,从此他便发誓决不从政,当初离家去了国外,也是被秦家长子这样的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来而选择的一种徒劳无力的躲避罢了,然而说到底还是要回来的,直至身陷权势纷争中去。
高仲祺见秦承煜不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他也就不说了,自己端着茶杯走到书桌旁,书桌上摆放着秦承煜正在看的《哈姆雷特》,他随手翻了几页,另一手端着茶正要喝,那香气四溢的一杯茶送到嘴边,却停顿了一下,眼望着那书的扉页,面容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神色,却也没说什么,又将那杯茶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天夜晚了,只听得外面罘罳下的铁马叮当作响,高仲祺放下茶杯,回过头来,向着秦承煜笑道:“秦公子,你来邯平也有几天了,明天跟我去靶场练练枪,顺便散散心,总闷在这督军府里也没什么意思。”
秦承煜哪里有心思去那种地方,看到高仲祺盛情邀请的样子,他不好让人为难,只能点点头,又道:“这几日光看你忙碌,倒没看见薛叔出来办公。”高仲祺闻言便哈哈大笑,极是洒脱自如,朝着秦承煜道:“大公子你真是个实心人,这督军府每天人来人往,没个清闲时候,薛督军哪受得住,早在邯平外的玉山另置了一处大宅子,依山傍水,比这里可要鲜亮许多了。”
风刀霜剑,曲款暗通那夜色深沉,月凉如水,这督军府向来都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围墙上面拉着电网,缠着暗黑色的铁蒺藜,支棱着锋利的边角,夜幕下又有许多来回巡逻的哨兵,许重智领着侍卫在廊外站了没多久,就见汤敬业带着人从北内厅走出来,许重智向他招招手,等汤敬业走近了,便一面递烟一面悄声笑道:“汤队长,你们下手也忒狠了,整得血糊淋淋的,那人从哪找来的?”
汤敬业将那烟咬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扯嘴笑道:“宪兵队今天送来的一个死囚,早晚都是该死的人,不用白不用,今天这点算什么,咱们参谋长还安排了更好的戏给那位面慈心善的佛爷看呢。”
许重智听到这里,也是嘿然笑道:“我可真就不明白了,大帅戎马一生,刀口舔血过来的,养出个儿子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不如咱们参谋长更像大帅些。”他一面说一面拿出洋火给汤敬业点烟,汤敬业就着许重智手中的火连吸了几口烟,吐出一圈烟雾,方才冷笑一声道:“幸而有参谋长在,若是真让那位佛爷当权,咱们这些个手上沾血的,怕是再也别想捞着半点好处了。”
他们刚说到这里,就听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原来是高仲祺带人走了出来,汤敬业忙迎了上去,将嘴里的那一根烟拿下来,丢在脚下踩灭了,他总是禁不住为自己的高明得意,还没走出几个廊子便急着邀功,忍不住低声笑道:“大哥,你看,我这招不错吧?”
高仲祺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汤敬业一眼,眼神冷冰冰的,汤敬业立即就住了嘴,但还是笑,他的眼角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疤痕,如蜈蚣一般横亘在脸上,所以即便是开怀地笑起来,也有几分狰狞的味道。
一行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高仲祺的办公室前,许重智自然带着卫戍守在外面,高仲祺一进了办公室,就有机要秘书长来送当天的文件资料,厚厚的一沓子放在桌上,但都是早就议好的事项,机要秘书长拧开了桌上的绿罩台灯,高仲祺一目十行,拿出钢笔在那些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办公室里只有钢笔在文件上划过的刷刷声和纸张飞速翻动的声响,他向来都是用瘦金楷体批文件,字体劲挺如刀,锋芒毕露,汤敬业曾与许重智戏言说,高仲祺身边的秘书班最是可怜,每日里看着高仲祺批过的文件,战战兢兢,满纸笔锋凌厉,那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高仲祺一会儿就批完了所有的文件,机要秘书长拿着这些文件走出去,他顺手把钢笔扔到桌上,端茶来喝,转头就见汤敬业正在欣赏着挂在墙上的那一把錾工鎏金指挥刀,便道:“你要喜欢就拿去,张官佐刚送的,你也知道我向来对指挥刀没什么兴趣。”
汤敬业立即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把那一把指挥刀拿在手里挥动了几下,嘴上还道:“多谢大哥了,改天我寻几把勃朗宁送你。”
高仲祺道:“邯江帮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汤敬业一面挥舞着指挥刀朝着墙面做了一个前劈的动作一面开口骂道:“他妈的那个邯江帮的万师爷,早晚有一天我非砍了他的脑袋瓜子当尿壶不可,做点事儿拖拖拉拉的,这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他跟了高仲祺许多年,私底下都是叫高仲祺为大哥,说起话来自然是无所顾忌。
高仲祺叹了一口气,道:“你出去吧。”
汤敬业就应了一声,将指挥刀抱在怀里,很是爱惜地用手在刀身上摸了摸,待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高仲祺一眼,走过来道:“大哥,我要多句嘴了,你这阵子在女人身上用的心思也太多了些,依我看,那姓贺的小妞和什么刘小姐张小姐的也没什么差别。”
高仲祺道:“她与别人不一样。”汤敬业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些臭娘们婊……”他这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正是高仲祺一手背抽在了他的嘴上,他“哎哟”一声,朝后退了一步,心知高仲祺发了怒,赶紧一个立正站住了。高仲祺面无表情地解着戎装领子上的那几枚扣子,顺势扯了扯衣领,回过头来望了望汤敬业,淡淡道:“出去。”
汤敬业看高仲祺那英挺的眉宇间很有几分怒意,他纵然是高仲祺的心腹和义弟,但若是再说下去,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便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将那头低一低,推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也正赶上了一个好天气,高仲祺便带了秦承煜去西郊靶场练枪,西郊靶场位于邯平遥孤山下,周围还有骑兵训练场和步兵训练场,许重智大老远就听到靶场那边的放枪声,欢呼喝彩之声不断地传过来,许重智不禁举目朝那边望了几眼,忽听到一个亲近的卫戍低声道:“许副官,万师爷来了。”
许重智不由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邯江帮的万师爷笑眯眯地领着几个弟子跟在侍卫后面走过来,他皱皱眉头,神色很是冰冷,厉声道:“万师爷,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按说这你比我们懂,我们参谋长叫你来了么?!你还敢找到这儿来,你要是嫌自己命长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趁早成全了你!”
万师爷便把头上的黑帽子摘下来挡在胸前,施了个礼,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许副官先别怒,参谋长交待咱们做的事情,咱们正做到节骨眼上,这不也是着急跟高参谋长汇报汇报,讨个示下么?”
许重智道:“什么意思?”
万师爷笑道:“烦劳许副官上参谋长那儿通报一声,就说他交待我们要找的那个姓金的家伙,藏头露尾鬼得很,但咱们邯江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有一点眉目了。”
靶场又传来一声枪响,满场叫好之声,听那枪声无疑是高仲祺在放枪,高仲祺的枪法向来高明,他收藏的枪种甚多,唯独钟爱这柯尔特手枪,此枪火力强劲,举枪射击之时,电光石火过处,无不望风披靡,这才不过是顺手打了几枪,就连中红心,引得周围侍从欢声雷动。
许重智带人过来的时候却望见只有高仲祺一个人在那里打靶,便对靠在汽车旁抽烟的汤敬业道:“秦公子不是一块来的么?”
汤敬业冷笑一声,朝着不远处一扬下巴,许重智就看到那边的沙土地里居然露出几个黑点,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然而仔细看清楚了,却惊了许重智一身冷汗,原来那露在沙土地外面的,竟是几个人头。
汤敬业干冷地笑了几声,“那几个是逃兵,抓回来我按照参谋长的命令给埋那儿示众,秦公子来是来了,这会儿已经回去了。”许重智也就明白了,但汤敬业如此心狠手辣,更是惊心触目,又见高仲祺停止射靶,便赶紧走上去,悄声道:“参谋长,万师爷来了。”
高仲祺正在上弹匣,那弹匣啪地弹入枪体,一拉枪栓,发出咔嚓的一声,仿佛是骤然捏断颈骨一般的脆响,他举枪瞄准,目光如炬,面不改色地道:“你去告诉他,他再敢不经我允许就擅自出现,我就当场把他当乱党毙了。”
许重智立正道:“是。”又低声道:“不过这次万师爷带来了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金士诚。”高仲祺那眼中的神色无声地一顿,望着远处的天际,他的眼睛像是沁在冰水里的黑石子,看得人心发沉,好半天才听到他淡淡道:“先把他带到指挥室去。”
许重智领命道:“是。”
他转身往外走,骤然听得背后“砰”的一声枪响,他顿觉后背一虚,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却听到周围又是齐刷刷的喝彩声,心惊胆战地回头一看,原来是空中刚飞过一只大雁,高仲祺抬手一枪,就将那只大雁打了下来。
红锦万萼,情铸姝女秦承煜专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来到贺家,贺家的别墅就在半山上,山路上种植着许多松枫柏木,又有成片的杜鹃花,如火一般绽放着,但现在还不是贺家热闹的时间,所以整栋别墅都静悄悄的,前面的院子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石子铺的小路从草坪里延伸出来,直通到大理石台阶下面。
门房将他领进在客厅里,不一会儿就有丫环笑嘻嘻地送茶来,他赶紧说,“我是来还你们贺兰小姐书的。”但那丫环却什么也不说,依然笑嘻嘻地走了,临了扔下一句,“你再等会儿,我们太太昨天出去跳舞,回来得晚,但也就快起床了。”
秦承煜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下午两点。
秦承煜坐在那里没多久,就看到梅姨妈下楼来了,她穿着件鸡心领软缎睡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走起路来摇摇曳曳,轻盈无声,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扇柄上拴着杏黄的穗子,秦承煜站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放在什么地方,把头低了下去,垂着眼睛道:“梅太太。”
梅姨妈那目光电光石火一般,眨眼就把秦承煜从头扫到脚,她想难道就是他送给了贺兰那件披风?那披风十分华丽,想来他也确实能拿得出来,这位“太子爷”来邯平也没几日光景,贺兰也不过是那天招待招待了他,竟能对贺兰出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