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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代武把偌大的祖国硬生生地塞进一根烟工夫就能打一转的台湾的怀抱时,县委派来的工作组进驻关王庙开始了土改及组建基层人民合作社的一系列工作。那时,代文仍在东南沿海一带进行一些零星的战斗,那只是解放事业的扫尾工作,但他心里明白尾大不掉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兄弟。代群盘踞在虎坦,享受着非法的既得利益,每天从收音机里接受台湾的嘉奖和最高指示。他还有心情常常去打猎或者采集竹筒中的竹髓,这东西既能解毒消炎,还可催情乱性。他把其中的一些分给部下治疗肠胃不适,另一些则让李璐服用。在无休止的洞穴狂欢中,他们的快乐结晶不期而至,女婴在财富和土匪塞得满满当当的仙人洞中呱呱坠地后,代群给她取名谭琴,希望她长大成人了像姑姑谭菜那样能弹奏出高雅动听的古曲。
当政府工作组的人员设法把一封署名代武实则是代文的亲笔信转到他手中时,他正站在仙人洞中的一条石凳上振臂高呼,那震耳欲聋的回响令他踌躇满志。他对兄弟的劝降和统|战政策不屑一顾,认为这依然是时局振荡时无数反复摆动中的又一次拉扯而已。他经历得太多,早已能泰然处之了。他甚至连回信都懒得写,以免出言不逊拂了兄弟的好意,他坚信国军不日将至的反攻军事行动会给来信者明白无误的答复。
工作组眼下的首要任务是土改,匪患只能听之任之。为兴安人家划定成分时,谭世林首先亮明了自己的党员身份,又把一沓地契和家中存余的六十个银元一并交了公。然后就淹了一只狗,杀了一只穿山甲招待远道而来的干部们,他还教他们如何把穿山甲的鲜血和胆汁兑烧酒喝,据说可使人耳聪目明肝清。那些勇敢的尝试者只是在服用之后才感觉到该偏方的功效完全相反。不一会,他们全都出现了过敏反应:浑身发痒,并伴有幻听、幻觉、视野模糊的现象,个别严重者身上还生出了许多腥红的蜂团,怪吓人的。但他们以惊人的毅力和顽强的革命精神克服了主观上的困难,丝毫没有耽搁随后举行的村民代表大会。
人们在会上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煞是热烈。完全不知道前台上正襟危坐的干部们耳膜内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连白纸黑字的地契也看不太清楚了。谭世林就此涉险过关,他一家被划定为贫下中农。这次土改工作结束后,兴安村人均土地面积陡然增加了一倍,直接原因便是人口减少了一半。人们意外地获知原来减少人口也是增加财富的窍门之一,这当然不会减少大伙对战争的憎恨,却为二十多年后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作了有效预热和铺垫。
就在解放的当天,谭世林便高兴地摘下生殖墙上的两面牌收进了柴房。心想国民党已经被打败,新中国里这牌子指定是张无用的废牌了。他没劈开它当柴火烧掉完全是因为心血来潮地想到将来给孩子们讲述孪生将军的故事时或许可以用来作个见证。他好奇地想:真不知道那个儿子到台湾后还会喊些什么口号,刷些什么标语?
此时,代武刚刚踏上台湾岛,他匆匆打量了一眼,顿感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日本鬼子强暴后又被迫嫁给了施暴者似的,但见满街日文招牌林立,百姓家中飘出来的全是娇嗲嗲的日语歌曲。许多年轻的台湾人已忘了自己的母语,他们趿着日本木屐,在祠堂里焚香烧纸,用流利的日语向祖先祷告台湾光复的喜讯。可怜的老祖宗听着不肖子孙的一派胡言无动于衷,像不认识似的用狐疑、冷漠的眼光审视他们,就如同他们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穿草鞋、戴斗笠,用草绳捆着简便行装挂在枪把上蜂拥上岛的陌生同胞一样。
陈谷君在一栋临时搭建的木栅屋里接待了代武和谭菜,两个女人像孩子似的欣喜不已,用兴安土话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代武好不容易活着见到了自己最想见到的女人却没有团圆的感觉,他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郁郁不能开怀。整整过了一年,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之后他才逐渐省悟到这种郁闷源自一个军人的痛彻肺腑的失败感。因为在远离战争的和平环境里,他成了一无所用的废物。当初上岸时,他的部队一下船就按人枪分离的规定缴了械。从此,他在军部挂个虚职,赋闲在家,只是偶尔去机关开开会听听上级指示。开头几次他还郑重其事地投入,后来发现,自己每一次认认真真做的会议笔录都是上一次的重抄,便只好付之阙如了。
这样的平静日子又过了半年就结束了。半夜里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急切得有失礼貌。代武夫妇起身时,隔壁的谭菜也被吵醒了。代武猛地拉开门,一个披着雨衣的男子闪进客厅,不仅是代武身后的陈谷君,就连从睡房探出头来的谭菜也惊呆了。代武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李久贵当年所在连队的连长,虽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他表情严肃,疲惫不堪却机警敏捷,雨衣下是一身破旧的戎装,身上还配挂着手枪,看得出刚从火线上下来。问题是早在三年前,他及他的全连官兵就在一次争夺战中阵亡了。代武曾亲自签发了他们的烈士证书,连同相应的抚恤金一并寄给了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感受光荣并得到安慰。可如今他及他手下的一百多人竟死而复生,转辗一千多公里,在共*军的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并劫持一艘渔船来投奔自己的部队。他们以为自己将得到英雄般的欢迎,但海岸守军却以入境管制为由拒绝他们上岸。还威胁说要用大炮击沉他们的座船。如今他们已面临断粮和进退无路的绝境,连长冒死偷渡上岸,前来求救。
为安全起见,代武吩咐这位连长随即返回船上去安抚部下的情绪并等待消息。代武相信自己部下的忠诚,他将不遗余力地营救他们,但他也预判这是一次无望的行动,比与解放军决战更缺少胜算。因为他很清楚在当局眼中这些迟到者身上已经打上了被敌人策反成为特务的嫌疑烙印,在如此敏感的动荡时期除了他谁也不会因为个人的信任而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代武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煎熬,谭菜却喜出望外。上岛后,她的足迹遍及台湾各地,这一次是她探听到的与李久贵最近的消息。她仿佛感知到了李久贵正在离自己咫尺之遥的渔船上忍受着饥饿和绝望的折磨。谭菜见哥哥早出晚归四处活动,总觉得说不定哪天他会带回好消息,但哥哥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因为他带回家的只是一沓沓证明李久贵那个连队全部阵亡的各种材料,白纸黑字的不容置疑。
“真是活见鬼了,”代武在饭桌上牢骚满腹地埋怨道,“难道他们真是死不瞑目的不散阴魂吗?”
第四天晚上,天气预报中的台风如期而至,闪电像一根根光亮刺眼的皮鞭不断地抽打苍穹,怒啸的狂风裹挟着雷雨在窗外肆虐。代武痛心地想到了自己几天来那无谓的奔波只是做做样子。其实,翘首等待的正是这个无情的夜晚。他为自己的无耻和失德而痛苦不堪,到了次日上午,只是在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中听到有一艘形迹可疑的渔船在离基隆港以北两海里处沉没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才渐渐平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如果没有听到谭菜的哭声,他甚至认为那或许是军人最自然的归宿,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烈士,而烈士就应该耐得住死亡的寂寞。不过,他从此落下一个怪毛病,听不得叩门声,无论白昼,最轻柔的敲门声也会使他神经质似的心惊肉跳。后来,在陈谷君坚持不懈的游说下,所有亲朋挚友或其他访客进门前都高喊报告,这种令人敬佩的军人风范为代武赢得了不少声誉。为消解谭菜那毫无根据的悲伤,代武认真地向她保证李久贵绝对不在那艘沉船上,因为:“他已经跟随李宗仁逃到美国去了!”
至于具体地址嘛,代武也不含糊,立即胡诌了一个在英文百科全书上也查不到的地名。他相信这个新的谎言能无限期地延续妹妹的阴阳恋,而且他认为这样做总比直接告诉她阎王爷的地址要好得多。
一周之后,谭菜再一次不辞而别,继续她无望的追寻。她怀揣着那个子虚乌有的英文地址,登上了一架飞往美国的航班。陈谷君急得哭了,逼丈夫发动老乡和旧部帮忙寻找,最后在航空公司查到谭菜的下落。她愁眉苦脸地埋怨丈夫说:“她连一句洋话都不会说,出了差错,我看你到时回家后,如何向父母交待。”
代武安慰妻子说:“你放心,能在中国生存下来的华夏儿女,不管跑到世界的哪个旯旮都会安然无虞。”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不过,对自己的生育力,他则彻底失去了信心。当初幻想把谭氏种子撒播到世界各地的计划已经破产,如今就连生个一子半女来传承香火的愿望都似乎难以企及。在天南地北的征战途中,在众多女人身上历经了无数次的徒劳之后,他已得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兴安男人的种子无法在老虎山脚下以外的任何土地里发芽生根,更莫想开花结果了。这不仅仅是水土不服那么简单,而是他们血脉里的基因必须要有虎坦茶、佛井水、桂树上的蜂蜜、金财外公的故事以及当面山上的粘土才能存活。
代武曾试着跟陈谷君说明此理,但她说什么也不愿把丈夫的理论当真。后来代武也懒得跟她解释和争吵了,随着年岁的增加,他的性情和谭世林一样慢慢变得和顺。虽然俗务也不少,他却尽量减少应酬,把仅剩的有限精力小心地攒起来带回家,耐心地应承妻子,让她生活在快乐和希望之中。但他心里明白,这全是些徒劳无功的机械运动,除了健身和娱乐,不会有任何别的收获。此后,经年累月的劳作不过是更进一步印证了他对家族血脉的认知。
如今,他最急迫的心思就是如何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尽早重返故里去繁衍生息,否则就注定要绝子绝孙了。因此,一听到当局打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时,代武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高声地呼喊应和,叫得比谁都起劲。一些清醒的同侪对其近似阿谀的政治热情颇有微词,殊不知这一切都源自兴安男人对子孙满堂的繁殖本能的渴望。
代武跃跃欲试,对反攻的战争寄予了人生的全部希望,甚至比当局走得更急。他曾经给总统致信,言辞激奋,建议趁热打铁与美国协调把反攻的计划提前到与朝鲜战争同步进行。但是,他得到的唯一回复是有关部门在城郊的山脚下给他找到了一栋僻静的带前庭后院的双层民房。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啊!”代武搬到新居后仍掩饰不住失望的心情。而陈谷君却为这个意外的奖赏兴奋得好几宿没合眼。她忙前忙后,把前院打理得素净高雅,后院里的空地则种上了各色花草藤蔓,她的勤快和坚韧让代武见到了母亲的身影。没过多少时日,原本萧瑟荒芜的院落就被她莳弄得花枝招展、鲜艳欲滴了,比皇家庭院还美。但代武始终找不到家的感觉,他更习惯与邻里分享食物和亲情的山村生活。陈谷君很体谅丈夫的失落感,也清楚丈夫与山川的关系,她理解他对故土的依恋和对先祖的尊崇,她劝他爬到屋后的山顶上去散散心。代武瞄了一眼那海拨两三百米的山峦,就如同偷窥到一位不幸女人的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