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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把国共两党的党旗分别盖在两具棺材上面,以便引导各自政党的同志能够正确有序地进行吊唁和哀悼。但是,粗心的经手人被炫目的香烛、震耳欲聋的炮竹以及朱即师傅那啰嗦的偈语弄昏了头,居然张冠李戴使党旗盖反了,如此严重的政治错误之所以没有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完全是因为除了死人没有任何活人能有幸知悉真相。
无意中盖错的党旗正抚慰了代武忐忑了一生的灵魂,他年轻时偶然闯入的正是旗帜下的队伍啊,那架在他身上的金黄色锤子和镰刀勾起了他内心的纠结,仿佛自己因久假不归而为敌人打了一辈子仗从而枪杀了无数自己的同志。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称呼自己谭代文,也听惯了虚假的赞誉和真实的谎言。可此刻,在棺材里听到敌对党的代表在跟前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为“尊敬的谭代武将军”,并给予自己崇高的敬意和高度的评价时,他感到意外的不是世事的荒诞,而是自己竟没有了在生时的惶恐和心虚。相反,他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仿佛获得了久违的认同。他豁然开朗:这正是死亡的价值和意义。
代文生前多次在公共场合表达过自己的看法,和许多老军人一样,他认为党旗如果真能代表身份和荣誉的话,它应该盖在那些连姓名都没留下就在战场上不幸罹难的战士们身上,因为他们失去了他们本可拥有的一切,包括爱情、荣誉、金钱和日常人伦之乐。
死亡没能给棺材里的代文带来他所期盼的心灵深处的恒久宁静,他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感觉莫名的惊恐和失望,因为他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把*披在自己的棺材上却无可奈何, 他试着抖了抖,但棺材真是死板呀,它纹丝不动。于是,代文双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假装自己真的死了。
当然,如果在他棺材上盖上别的旗帜或什么破帆布之类的东西,他的反应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在热闹红火的追悼会上,所有的繁文缛节纯属多余,那些汗牛充栋的肉麻颂词并没能抚慰兄弟俩永不会安息的灵魂。代文只想人们别闹了,快点把他自己抬上老虎山。虽然死后他追回了一部分先行离去的记忆,但他的老年痴呆症仍未痊愈。他被济济一堂的陌生人轮番高唱的莫名其妙的赞歌弄得无所适从,忍不住揶揄道:“对死人放屁与死人放屁有什么区别呢?”
一位年长的老人代表家族最后致辞,他是代文组织的那个老年狩猎队中的一员,他那地道的兴安方言让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兄弟俩倍感亲切,精神为之一振。事实上,这也是他俩当天晚上最在意也最认真听取的发言。老人环顾四周,用模仿代文的那种深沉又严肃的目光示意乐行中的锣鼓手休手,逼迫交头接耳者闭嘴。然后,高声说道:“老实说吧, 我们至今仍分不清代文和代武谁是谁,但无关紧要,这两个名字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他们中的一位为我们修筑了水坝,保证了我们的丰收。另一位把水坝变成了水电站,给我们带来了光明。总之,我们虽然搞不清兄弟俩各自打的是什么主意(义),但如今看来那都不是歪主意。我们也不管他俩是什么党,我们只知道那都是中国人的党。所以,我们很高兴看到孪生兄弟俩将一并体面地安葬在老虎山上他们的父亲谭世林老先生的脚下。”
依照先大后小的丧葬礼数,抬丧的脚夫们把覆盖国民党党旗的谭代文将军先行送上了老虎山。就在谭世林墓的下方,靠谭代群墓和谭代超墓的左边挖好了两个并排的墓坑。
尘埃落定,谭代文随着丧夫们高亢而凄厉的号子怦然落墓,他被葬入了最左边的墓坑。尽管世人们仍蒙在鼓里茫然不知,但谭氏祖先们却被通通惊醒,他们欣喜地看到了旗帜指引命运的神奇作用。它穿透千般世象,拨开思想的迷雾,用阴差阳错的魔术把孪生兄弟从错位的尴尬人生中解救了出来。谭代文终于重获大哥的名分,如愿以偿地占有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席之地。
这场举世无双的葬礼以及孪生将军的生前身后事都成了历史学家穿凿附会的绝好素材。来自海峡两岸的两位厚颜无耻的学者分别为兄弟俩撰写了传记。出书速度之快令人不得不质疑作者早就编纂好了满纸谎言的手稿一直在候着主人翁的死讯,以便死无对证并赶上最恰当的售书时机。由于书写历史远易于创造历史,作者便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隐瞒真相和杜撰故事只不过是沿袭了史家曲笔的惯常作派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对于让主人翁承受了不惜以牺牲历史为代价来自行贴金表功的罪愆,他们则摆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姿态。代文和代武的千秋功过因此成了一笔糊涂帐,兄弟俩共度的岁月和共创的史实被敷衍成了不同的历史,看起来比零乱朦胧的史前文明更让人伤脑筋。如果作者们不曾说谎,那只能寄希望于读者的眼睛能蒙骗住常识了。
李秀若识字的话,她看了双胞胎的传记想必会笑掉她口腔里仅存的舌头。在她想来,只有打日本鬼子那阵儿,她的儿子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其它都是狗骨头啃狗骨头,到头来还得各自竖碑立传争抢风头。
更糟糕的问题还是由于名字的错位,孪生将军的二位传记作者其实是在自以为是地替对方执笔为敌人辩护唱赞歌。稀里糊涂且无可奈何的后人们别无选择,唯有从历史的反面和阴影中才能探求到真相。
联合治丧委员会按预定计划在代文墓与代武墓之间纵向竖立起了一块四米高两米宽的青岗岩墓碑。碑的两面将分别镌刻两位墓主的铭文,内容由孪生将军各自的传记作者操刀。文稿呈上来后,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为了难。面对二位将军传记的浓缩版,如果可以称其中的一篇是正文,那另一篇就是内容几乎完全相左的反文,它们相互捍格又息息相关。
负责人请来了当代最精明的御用文人也无法润笔调和。他们不敢妄自臧否人物,扰乱历史,便暂停了付刻工作,把极具争议的铭文用信封一兜寄给了上级的*部门,就此没了下文。这正是兴安人们期待的再好不过的结果,他们认为任何文字的点缀都只能桎梏历史,误导后人。因为孪生将军就如同那块无字墓碑的两面,彼此对立又互为一体,一面是另一面的反面,却又毫无二致。
直至大移民,此后的许多年间,经常有些少不更事的胆大孩子到将军的坟头玩耍,他们玩没有谜底的猜谜游戏,一会说墓碑的左边是代文,一会又说是代武。于是,他们随意在空荡的碑面上用木炭棒分别写上代文和代武的名字以及有关他俩的传说,偶尔把代群也写了上去。村干部坐不住了,因为代文与代武就算搞混了也不打紧,可代群是土匪头子,他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写上那座雄伟的丰碑呢?他们一度建议给将军墓砌上护栏,装上铁锁链。但一场雨水过后,那些信手的涂鸦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孪生将军去世的消息,在媒体的大事渲染下,像烟雾般扩散开来,飘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谭氏子弟如梦方醒。并不是他们心中那久已麻木的家族情感悄然复苏了,而是深藏在血脉中的一种古老又神秘的力量驱使他们纷纷启程,从四面八方朝垂垂老去的李秀靠拢。由于距离的远近、尘事的多寡、性情的缓急各不相同,致使他们没有同时涌现在家门口,而是陆陆续续似乎汇成了一股前仆后继的回流人潮。因此,兴安村没能重新热闹起来,可悲的事实让人们注意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每一位回头的浪子似乎都是在徒劳地追赶亲人故去的步伐。他们匆匆动身,急急地赶路,但只能听凭亲人的讣告在人群中传开而无法赶上葬礼。造化存心在玩一场没完没了的填空游戏,随着游子的陆续归来,老虎山上的新坟也在不断地增加。往日的荣耀和热闹都被永不回头的时间带走了。
(二)曲终人不散
从孪生将军下葬的当天起,阴雨连绵长达两个半月。老宅顶上的瓦片不堪天老爷日复一日的打击已经开始漏水,洇湿的墙壁像一张挂满泪痕的愁眉苦脸的面孔;天花板上现出了一大块一大块黑斑,靠墙的周边布满了青苔和倒挂的野草;木质家什都湿漉漉的,轻轻一摸就出水,椿木门框上长出了一蓬蓬银灰色的蘑菇;墙旮旯里的蜗牛正在耐心地追逐同类,由于雌雄同体,它们不管遇到谁都能奇迹般地享受世界上最深情、最漫长、最黏糊的爱情;行色匆匆的白蚁在窗棱处连成了线,好像正奔赴一场盛宴。吴芙偶尔会好奇地猜想像白蚁这种躺在棺材里也能衣食无忧的小东西为什么还要如此勤快。
潮湿的空气里蓄满了呆滞的时间和阴冷的绝望。每晚临睡前,吴芙得先把在空气中游弋和嬉戏的蜉蝣和蚂蟥赶出窗外,再把像在水中泡过的被褥拧干些才能勉强上床,但沉重而冰冷的被褥像个死男人压在她身上,生不出一丝暧昧的暖意。她与装着炭火的火笼共眠,在蒸气弥漫的被窝中边打盹边护着火笼不致翻倒,以免自己在睡梦中被意外火化了。对待干燥轻浮的灰尘她还有一套行之有效却秘而不宣的办法,但面对从天而降的无休止的雨水她则无能为力了。如果不是为了等待天晴后去黄洞仙烧香还愿,她真找不出还要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心情与婆婆惊人地相似。李秀那天双手紧紧抓住大门口的阑干门,嘴里轻轻念叨:“孩子们啊,快些把你们可怜的老娘带走吧!”等目送儿子俩的棺材一前一后被抬出祠堂,在大雨中上了山后,她从耳道中掏出隐形助听器丢进了厅屋中央的天井里。她相信,从此除了阎王爷的召唤,谁也别想打搅自己了。
吴芙每天进出房门时都躬身含胸,生怕碰落了门框上的蘑菇,直等到它们长大到适合食用时才一朵朵采摘下来充当阴雨期间的菜肴。李秀每隔两三天才象征性地进一点饮食,吴芙猜测婆婆已经掌握了植物靠阳光和雨露维持生命的诀窍。但这位顽强的长寿老人因儿子们的过世而失去了精神支柱,变得消极厌食。虽然她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自己的嘴巴却不肯歇息,老跟两位媳妇抱怨阎王爷已经忘了她,让她老得不像人样了还留在世上丢人现眼。她似乎完全忘了在等待儿女们回家的漫长岁月里自己与阎王爷对峙时的可怕勇气。
一段日子里,阴郁的天色越来越暗,直到李秀预感令人烦心的阴雨期将无限延后的那天早上,鸡公打鸣后又过了许久,李秀一次又一次睁开眼睛去瞄窗户,可迟迟不见天亮。中午时分,吴芙来给她穿好衣服,把她抱到火塘边烤火并喂她喝蘑菇炖鸡汤时。她才相信自己已经瞎了。但聪明的老人并不气恼也不惊慌,她没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因为她早已习惯了黑暗社会里的生活。
古老的传说、久远的经验加上合理的臆想,使李秀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明亮的世界,那里洒满了菩萨的光辉。她相信死亡并不是把一切化为乌有的真正结束,而是另一种陌生生活的开始。她不想面对没有穷尽的生死轮回,因为她担心在另一个世界里又要面对无以数计的劫难。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她偶尔也会为生命转换中必将丢失的记忆、亲情和友谊而心痛。她还担心远足未归的谭菜会找不到回家的路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