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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介夫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
告诉李春天,他有点难以置信。
“我是主编,我是你的领导,顶头上司!”康介夫忽然说到,“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那是你活该!你招我了!”李春天白了她一眼,伸手在自己脸上搔了两下,然后豪迈地转身走到自己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了。
“你……”康介夫气得说不出话来,“行,行,李春天,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没什么藏不藏露不露的,我一直就这样。”
“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你是个闷葫芦……”
“再闷的葫芦也不能让你们可着劲儿的欺负。”
“嘁,你说得跟真的似的,谁欺负你了,谁爱欺负你,谁有功夫搭理你呀!”康介夫轻蔑地说完这句话,快步走过李春天的办公桌,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在他关门之前,李春天清楚地听见他说:“肤浅!我都多余跟你废话!”
李春天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当她打算大喊一声“老娘不干了”了时候发现他们办公室的玻璃门外面已经围满了其他部门的同事,李春天吓坏了,忙不迭坐回去。但还是有好事者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李春天你可真够牛的,敢跟主编吵架。”“是啊,为什么呀?”“说说,说说,主编今天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不想在报社待了?”“说呀李春天,康老板怎么你了?”
…………是谁说的没文化真可怕?报社这种是个人都认识字的地方才可怕呢,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坏,一群流氓。
李春天歪着脑袋看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但就是不跟他们说话,直到他们自己都有点讪讪的,主动离开。
那一天晚上,李春天一个人做了三个版,中途她去饮水机接水,起身得那一刻几乎晕厥。她告诉自己得撑住,拼尽全力撑过这一晚,她只觉得在赌一口气,跟谁?不知道,大概是自己。
人是有点奇怪,比如你跟一个什么人吵架,在气头上的时候你心里千百遍的发誓“我再也不想理他”、“我要再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是王八蛋”,但是你没说出来,过了一个小时,仔细想想,觉得跟你吵架的人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好吧,”你心里想着,“我再原谅他这一回,下不为例”;又过了一个小时,你想,“这孙子怎么还不过来跟我说话,行,他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他说”,事情的最后,却往往是你主动走过去对人家说“还生气呐!”。所以,放到李春天身上也是一样,前一天晚上,她那么强烈的想辞职,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光离开还不解气,恨不得一把大火烧了报社大楼才痛快。然而当她赶在报纸送去印刷之前做完了三个版面的时候,之前的怨气已经消了大半儿
。
看看表,凌晨一点半,李春天把康介夫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都回想了一遍,发现,不无道理。她不想动弹,靠在椅子上休息,蓦地,她想起来,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梁冰还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睡着,此刻……也许他已经走了。
李春天似乎是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走过来,放了什么东西在她桌子上,张开眼,是一份外卖的炒河粉。这是康介夫每天最喜欢的夜宵,李春天伸长了脖子朝主编的办公室看过去,康主编也在埋头大吃。李春天吃了两口,开始后悔之前顶撞了康老板,有的人就是这样,受不得别人半点恩惠。
姚静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怎么样?”她问。
“放心吧,都做好了。”李春天有气无力。
“你一个人做的?”
“嗯。”李春天揉着太阳穴,她头痛欲裂,“你怎么样,好点了嘛?”
“嗯,没事了,烧退了。”
“那就好。”否则李春天更加不安。
沉默了一会儿,姚静说:“主任……”
李春天觉得别扭,她从没如此正式称呼她的职称。
“……主任,”姚静缓缓说到,“我得辞职了。”
李春天居然出奇的平静,“也好,”她说,“这工作不适合女的干。”
“不是……我喜欢在报社待着,但是我必须得辞职
了……我跟‘姐夫’的事儿让小沈觉得很难堪,我不走,他就会走……”
李春天的内心开始升腾起莫名的惆怅。一直以来,她对姚静怀有理所当然的偏见,她那么美,充满活力,牙尖嘴厉,对一切奢侈品充满向往,这样的女子大多缺少同情人,特别是同情那些被她拒绝过的男人,不在背后耻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已算客气。李春天从一开始变认定了沈光明追求姚静的结局,姚静要的是一个盖世英雄,不是衣食无忧。没有想到,她对小沈怀有那样善良的情谊。
“‘姐夫’……他知道嘛?”李春天握着电话,朝康介夫的办公室看了一眼。
“跟他说过了,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调别的部门,可是我想,还是走吧。”
“嗯,也对,等明天睡醒了,我去看你。”
“哦,对了,”姚静补充道:“我的辞职手续下个礼拜一就办完了,这个礼拜我请了病假,你别告诉小沈。”
李春天打算离开办公室的之前想了想,还是去跟康主编打个招呼。她轻轻推开门,康介夫大概正在写着什么时评一类的文章,手里那根烟,微皱着眉头对着显示器发呆。
“我……回去了。”李春天小声说到,声音里流露出歉意。
“嗯。”康介夫看了她一眼,掐灭了烟头儿,“梁冰还在你们家呢,他
看你钥匙在家,怕你回家进不去。”
李春天没说话,轻轻带上门出去。
开车往家走,经过三环路的跟梁冰撞车的那个入口,想起梁冰的模样,居然有点温柔的感动。是,李春天必须承认,梁冰是一个好人,接着,忍不住去想,要是跟他结婚会怎么样,哼哼,不用想了,一定没好果子吃,有些人做朋友很好,但是嫁给他,一辈子当牛做马。
什么时候开始李春天也有了一点点的智慧?就像李思扬那样。
李春天按自己家的门铃,梁冰给她开门,睡眼朦胧。李春天站在门口,不等梁冰开口抢先说到:“谢谢。”
梁冰愣了一下,接着变转身去整理他刚才躺过的沙发,然后拎起之前盖在他身上的外套,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瞬间的犹豫,李春天关上了门,“那个沙发拉出来就是一张床,你接着睡吧。”说完放下背包,脱掉外衣,进了洗手间去洗漱。等她出来,梁冰已经走了。
那时那刻,李春天心头一阵失落,为什么?她不知道。好比天空下着大雨,你撑着一把大伞站在街边,不远处站着另外一个没伞的人,“来我这吧,伞够大”你说,可是人家白了你一眼,走开了。在站到你旁边和淋雨之间,人家选择淋雨,换了你,你能不失落?
李春天困意全无,倒在沙发里打
开电视机。凌晨时分是电视直销以及夫妻夜话这类栏目的黄金时段,这时候看电视的不是因为无聊便是心灵寂寞的一方夫妇。李春天也时常感到寂寞,然而不是心灵,她时常在下班以后找人说话,可是找谁,连城市都睡着了。
猛然听见门铃响,李春天下了一跳,叹了口气走过去开门。她知道是梁冰。
梁冰的身上带着寒冷。
“车打不着火儿。”他面无表情地说。
李春天愣了一下,“那怎么办?”她四下张望了一圈,抓起自己的车钥匙递给梁冰,“开我的。”
这下,换梁冰愣住。突然他笑了出来,目不转睛看着李春天一会儿,从她手里抓过车钥匙,转身走了出去。
李春天刚要关门,梁冰突然喊了她一声:“李春天……”
“啊?”
梁冰转过身对着李春天莫明其妙地笑,笑得她不知所措。
“那个……要是我追求你……你觉着有戏嘛?”
李春天吓了一跳,已经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说……追我?”
“有戏嘛?”
一时间,李春天口干舌燥:“为……为什么?为什么追我?”她太紧张了。
梁冰又笑,“因为你平凡,你可能是我周围最平凡得一个女的了。”他笃定地说到,神情无比诚恳。 李春
天再次愤怒,原来又被他耍了一道。她竖起眉毛,大声后脚:“你简直在侮辱我!”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菜市场去过嘛?买菜的不比我平凡?你们、你们家雇保姆吗?保姆不比我平凡?你公司里那些女的各个都比我平凡!你……太他妈欺负人了!”
梁冰大笑,忽然他把脸凑到距离李春天很近的地方,伸手戳了戳李春天眼角下方留下的一点点疤痕:“这块儿是上次我在你们家砸东西那次弄的吧?没事儿……要是因为这点瑕疵嫁不出去,我娶你。”
“我走了。”
“滚!”李春天的眼里已经泪光闪闪。
此去经年17
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飞快。每当进入12月,李春天的内心就会莫名惶恐,她不知道自己惶恐什么,只知道她的惶恐与光阴有关。
在老二和老大都很小的时候,每到年底她们总会坐在一起抱怨这一年过得多么漫长,盘算着过年该选件什么颜色和款式的新衣。在往后,就是苦苦的期盼,期盼学校的元旦联欢会,那一天,老大总会成为全学校的焦点,当老大站在舞台上骄傲的对观众微笑,李春天总会左推右搡提醒她周围的同学:快看我姐!多漂亮!总有尖酸的女生对她的激动嗤之以鼻——是你姐姐,又不是你!可是那又怎么样,李春天才不在乎,你姐姐这会儿正在人堆儿里吹大鼻涕泡儿呢!元旦联欢会那天李春天总会穿一件带着大口袋的衣裳,把同学没吃完的糖块儿和瓜子都收进去,带回家跟老大慢慢吃。老大喜欢包括瓜子在内的一切零食,大人不给买,她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春节快来的时候,家里陆续买了糖和花生,但只有客人来了才会摆出来,每到这时,老二总是将个人颜面置之度外,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装满,然后在母亲愤怒眼光的注视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因为老大笃定地告诉她,母亲不会当着客人的面儿呵斥她。
有多少年没和老大在一起磕过瓜子了?偶尔李春天会在心
底责备她,丝毫不挂念她和她之间越来越久远的年少时光,那些过去,在李春天内心伸出那么珍贵的东西,李思扬却几乎从不刻意去怀念,她们隔的太遥远,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想念,可是思念如刀。
老大回北京的那一天北京下了大雪,这是这些年北京罕见的暴雪,纷飞的雪片覆盖了城市,所有静止的、行进的、温情的、冰冻的一切都凝固了那般,感觉不到温度。城市素净的像许多年以前她们的童年。
首都机场永远那么多的人,匆匆赶来,匆匆离去。飞机晚点,李春天陪着父母在机场大厅站了两个多小时,一拨又一拨从美国飞来的人从通道浪潮一样的涌出,拖着行礼,抱着小孩,男男女女,看起来每一个都比李思扬辛苦。
李春天有点累了,退到远一点的地方坐下,但她眼睛仍然迎着人潮涌出的方向,目不转睛。
从背后看过去,父母真的老了,站在那,就像两个连体小孩儿,挽着胳膊,不时对望,没有言语的交流,多么让人感动。
李春天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支撑着身体走过去,站在父母身后,张开双臂揽住他们肩膀。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