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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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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所房子;在监狱附近随便找了一家简陋。肮脏的配备家俱的公寓;要了两个房间;吩咐仆人把他从家里挑出来的东西搬到这里;自己就去找律师。

外边天气很冷。在雷雨之后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春寒。天很冷;风那么刺骨;聂赫留朵夫穿着薄大衣觉得身上发冷;就不断加快步伐以暖和身子。

他回忆着农村里的各种人:妇女。孩子。老人;他们的贫穷和困顿(他仿佛第一次见到似的);特别是那个模样象小老头。乱蹬着两条细细的腿。一味苦笑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拿农村的情形同城里的景象作对比。他经过肉店。鱼店。服装店;看到那么多肥头大耳。衣冠楚楚的老板;不禁感到惊奇;仿佛第一次看见似的;因为乡下没有这样的人。这些老板显然满心相信;他们千方百计哄骗不识货的顾客;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十分有益的活动。在城里;丰衣足食的还有臀部肥大。背上钉有钮扣的私人马车夫;头戴饰丝绦制帽的看门人;头发鬈曲。身着围裙的侍女。特别显眼的是那些后脑勺剃得光光的出租马车夫;他们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轻便马车上;鄙夷而好色地打量着过往行人。聂赫留朵夫发现这些人都是乡下人;他们丧失了土地;因此被迫进城。这些乡下人中间;有的善于利用城市条件;过起上等人的生活;并且洋洋自得。但有的在城里过的生活比乡下还不如;因此更显得可怜。聂赫留朵夫觉得那些在地下室窗口干活的鞋匠;就是这种可怜人;还有那些洗衣女工也是挺可怜的;她们身体干瘦;脸色苍白;披头散发;露出瘦胳膊;在敞开的窗前熨衣服;而从窗子里不断冒出带肥皂味的蒸汽。聂赫留朵夫遇见的两个油漆工也同样可怜;他们系着围裙;赤脚套着破鞋;从头到脚都沾满油漆。他们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露出晒得黑黑的筋脉毕露的胳膊;手里提着油漆桶;不住地相互对骂。他们的脸色显得疲劳而愤怒。运货马车夫;一身灰土;脸色乌黑;坐在大板车上摇摇晃晃;也是同样的脸色。那些衣衫褴褛。面孔浮肿;带着孩子站在街角要饭的男女;也是这样的脸色。聂赫留朵夫乘车经过小饭店;从窗子里望见里面的人也是这样的脸色。那儿;在几张摆满酒瓶和茶具的肮脏桌子之间;穿白衣服的堂倌正摇晃着身子;来回穿梭;桌子周围坐着些满头大汗。脸色通红而神情呆滞的人;嘴里又嚷又唱。有一个人皱起眉头;努出嘴唇;眼睛呆呆地瞪着前方;坐在窗口仿佛在拚命回想什么事。

〃他们聚集在这儿想做什么呀?〃聂赫留朵夫想;不由自主地吸着由寒风送来的灰尘和空气中新鲜油漆的刺鼻味儿。

在一条街上;一队运铁器的货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发出可怕的隆隆声;追上了他;震得他脑袋和耳朵作痛。他加紧步伐;想赶到货车前头去。在这铁器的隆隆声中;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慌忙停住脚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辆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军官;容光焕发;肤色红润;留着两端翘起的八字胡子;胡子上涂过油。他热情地向聂赫留朵夫招招手;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聂赫留朵夫!是你吗?〃

聂赫留朵夫开始感到很高兴。

〃啊!申包克!〃他快活地说;但他立刻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这就是当年到聂赫留朵夫姑妈家去过的申包克。聂赫留朵夫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不过听说他尽管一身是债;从步兵团调到了骑兵队;却不知凭什么法术始终待在有钱人圈子里。证明这一点的是他那志得意满的神气。

〃啊;碰到你真是太好了!眼下我在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哎;老兄;你可见老了。〃申包克跳下马车;把胸脯挺起来说。〃我是从你走路的样子认出你来的。喂;咱们一起吃饭去;怎么样?你们这儿哪家饭馆好些?〃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奉陪。〃聂赫留朵夫回答;一心想尽快摆脱这个朋友而又不至于得罪他。〃你为什么事来这儿?〃他问。

〃有事啊;老兄。关于监护的事。我现在当上监护人了。在管理萨玛诺夫的产业。说实在的;他是个财主。他得了脑软化症。可他有五万四千俄亩土地呢!〃他神气活现地说;仿佛他自己拥有这么多土地。〃他那份产业被糟蹋得厉害。土地全都租给了农民。可是他们一个钱也不交;欠款就达八万多卢布。我去了一年就改变了局面;让东家增加收入百分之七十。你说怎么样?〃他洋洋得意地说。

聂赫留朵夫想起;他听人说过;申包克因为败光了家产;还欠下一屁股债;这才通过特殊关系;当上一个挥霍成性的老财主的产业监护人。现在他就靠这种监护工作生活。

〃怎样才能摆脱他而又不至于得罪他?〃聂赫留朵夫一边想;一边瞧着他那张容光焕发。胡子抹油的胖脸;听着他亲切地谈论哪家饭馆的菜好;吹嘘他搞监护工作的本领。

〃嗯;咱们究竟上哪儿去吃饭呢?〃

〃我可没工夫。〃聂赫留朵夫瞧瞧表说。

〃那么还有一件事。今天晚上赛马。你去吗?〃

〃不;我不去。〃

〃去吧!我自己现在虽然没有马。但我总是赌格里沙的马。你记得吗?他养着几匹好马。你就去吧;咱们一块儿吃晚饭去。〃

〃我也不能去吃晚饭。〃聂赫留朵夫微笑着说。

〃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上哪儿去?要我送你去吗?〃

〃我去找个律师。他住在这儿;拐个弯就到。〃聂赫留朵夫说。

〃噢;对了;你在监狱里忙什么事吧?你是不是在替坐牢的人说情?柯察金家的人告诉我了。〃申包克笑着说。〃他们已经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说说!〃

〃对;对;这都是真的。〃聂赫留朵夫回答;〃但街上怎么说好呢!〃

〃是的;是的;你一向是个怪人。那么赛马你去看吗?〃

〃不;我没有时间去;也不想去。请你不要生气。〃

〃噢;生气;哪儿的话!你现在住在哪儿?〃申包克问;忽然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眼神停滞;眉头皱起。显然他想回忆一件什么事。聂赫留朵夫看到他脸上有一种迟钝的表情;同他刚才从饭店窗口里惊奇地望见的那个皱起眉头。努起嘴唇的人一模一样。

〃天是很冷的吧?〃

〃是的;是的;很冷。〃[奇+書网…QISuu。cOm]

〃我买的东西在你车上吗?〃申包克转身问马车夫。

〃嗯;那么再见。遇见你真是愉快;真是愉快。〃申包克说;接着紧紧地握了握聂赫留朵夫的手;跳上马车;把他那只戴白麂皮手套的大手举到红润的脸庞前;挥了挥;照旧露出白得异样的牙齿笑了笑。

〃难道我原来也是个这样的人吗?〃聂赫留朵夫一面想;一面继续往律师家走去。〃是的;原来我还不完全是这样;但很希望做个这样的人;这样过上一辈子。〃

十一

律师没有按照次序;提前接见了聂赫留朵夫;并且立刻谈到明肖夫母子一案。他看过这份案卷;对缺乏根据控告他们表示愤慨。

〃这个案子真叫人气愤。〃他说;〃火很可能是房东为捞到一笔保险费自己放的。但问题在于明肖夫母子的罪行根本没有得到证实;一点罪证也没有。这都是侦讯官过分卖力;副检察官粗心大意弄出来的。这个案子只要不转到县里;而是在这里审讯;我担保官司一定会赢;而且是免费服务。好;现在谈另一个案件。费多霞给皇上的呈文已经写好了。您要是上彼得堡;就随身带着;亲自递上去;再托托人情。要不然他们随便问一下司法部;那边敷衍了事;把它一下子推出来;也就是驳回上诉;这样;官司就完了。您得设法送到最高当局那里去。〃

〃见皇上去吗?〃聂赫留朵夫问。

律师笑起来。

〃那可是最高级了;高得不能再高了。我说上诉委员会秘书或者主任最高当局。那么;没有别的事了吧?〃

〃有;我这里还有封教派信徒写给我的信。〃聂赫留朵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要是他们写的都是事实;那可真是怪事了。我今天一定要同他们见个面;了解一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我看您已经变成一个漏斗或者瓶口;监狱里的冤案都要通过您一个一个流出来了。〃律师笑嘻嘻地说。〃实在太多了;您应付不了的。〃

〃不;这可真是咄咄怪事。〃聂赫留朵夫说;接着就简要地讲了讲案情。有一个村子;老百姓在礼拜日聚在一起读福音书。长官走来;把他们驱散。下一个礼拜日他们又聚在一起。长官就派了警察来;写了个公文;把他们送交法院。法院侦讯官审问他们;副检察官拟好起诉书;高等法院批准起诉;他们就被送交法庭审判。副检察官宣读起诉书;桌上放着物证…福音书;他们就被判处流放。〃这真是骇人听闻。〃聂赫留朵夫说。〃这样的事难道真有吗?〃

〃这并不奇怪?〃

〃一切都很怪。嗯;警察奉命捕人;这我是能理解的;但草拟起诉书的副检察官;他总是受过教育的吧?〃

〃错就错在这里:我们总以为检察官。侦讯官都是些自由派;都是新派人。不错他们曾经是这样的人;可现在完全变了。他们都是官僚;只关心每个月的二十号。他们领薪水;还想加薪。他们行动的全部准则就在于此。他们要控告谁就控告谁;要审判谁就审判谁;要定谁的罪都可以。〃

〃一个人因为同人家一起读读福音书;就被判处流放;这样的法律天下真有吗?〃

〃只要证实他们在读福音书时胆敢不按教会规定解释;他们就不仅会被流放到不很远的地方;而且可能被送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当众诽谤东正教;按刑法第一百九十六条;要被判处终身流放。〃

〃这不会的。〃

〃我老实告诉您;我一向对法官老爷们说。〃律师接着讲下去;〃我看见他们不能不感激涕零;因为我没有坐牢;您没有坐牢;我们大家都没有坐牢;那他们的恩德得被感谢。至于要剥夺我们每人的特权;流放到不很远的地方;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要是检察官和有权引用或不引用法律的人可以为所欲为;那还要法院干什么?〃

律师哈哈大笑。

〃哈哈;看您提出什么问题来了!哎;老兄;这可是个哲学问题呀。当然;这种问题也可以谈。您礼拜六来我家里吧。您可以遇见学者。文人和画家。到那时咱们就可以谈谈这些问题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律师说〃这些问题〃时带有嘲讽的口气。〃我妻子您是认识的。您来吧!〃

〃好的;我想法子来。〃聂赫留朵夫回答;感觉自己在说谎。事实上;他所谓想法子;就是想法子不来参加晚会;避免同学者。文人和画家应酬。

刚才聂赫留朵夫讲到法官有权引用或不引用法律;并且可以为所欲为;那还要法院干什么。律师听了他的话却哈哈大笑;而在谈到〃哲学〃和〃这些问题〃时又带着特殊的语气;这使聂赫留朵夫觉得他跟律师;大概也包括律师的朋友;对问题的看法大不相同。他还觉得尽管现在他跟申包克之流的旧友有了距离;但他跟律师和律师圈子里的人的距离则更大得多。

十二

到监狱的路很远;时间已不早了;聂赫留朵夫就雇了一辆马车。车夫是个中年人;从相貌看起来人聪明而善良。在一条街上;他向聂赫留朵夫转过身来;指给他看一座正在动工修建的大厦。

〃您瞧;他们在盖一座多阔气的大楼。〃他说;那副神气好象他也是这座房子的股东;因此洋洋得意。

那座房子确实很大;式样别致;结构复杂。坚固的脚手架用粗大的松木搭成;再用铁钩扣紧;围着正在兴建的大楼;一道板墙把它同街道隔开。溅满石灰浆的工人;象蚂蚁似的在脚手架上来来往往;有的在砌墙;有的在劈砖头;有的在把沉甸甸的砖斗和泥桶提上去;然后把空斗和空桶放下来。

一个衣着讲究的胖老爷;大概是建筑师吧;站在脚手架旁;指手划脚地对一个毕恭毕敬地听着的弗拉基米尔籍包工头说着什么。有些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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