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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双儿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了主意,双手扶着洪品霞的手道:“师娘,您先回去,我在这儿,有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
洪品霞被徒弟带推带架地掇到门外,余双儿道:“师娘,您放心回去。师父还有什么话要对您说呢?你去吧!”
洪品霞将信将疑地看了双儿一回,叹口气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余双儿见师娘慢慢地抹着眼泪走了,便将两扇门一关,转身到床边说:“师弟,你要想点莺活过来呀,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你总记得那出吧?是点莺和小鹏演的呢?那戏里头,杜宜春是怎么活过来的?”
羽飞哪里听得清双儿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那女子的声音在响,不知在讲什么,断断续续听见几个句子,就说:“大师姐,你别瞎出点子了,那是唱戏,还当真吗?”
“你就试一试嘛!”余双儿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瞒着赛燕!”
羽飞用手徐徐地擦了擦泪痕,说道:“我想起来了。在我书桌上有瓶好药,就是治她这个症候的。”
余双儿便说:“我去拿我去拿!你在这里陪着她。”
她一阵风冲了出去。羽飞便到桌子边,找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又倒了一碗开水凉着,拿了调羹,洗净后放在一边。这时双儿也赶来了,喘吁吁地道:“是这一瓶吗?”
羽飞点了点头,打开瓶盖,倒出六粒药片来,余双儿道:“要这么多吗?”
“她病得厉害,要加量。”羽飞说着,将药片都放在白纸上,把纸两边一折,平放在桌面上,用手掌一按。将那纸片再打开时,药片都碎成一堆细细的粉末,羽飞就把药末倾在碗里,用调羹一拌,对余双儿道:“拿双筷子来。”
双儿将筷子递给羽飞,自己接了药碗。羽飞便在床沿坐下,伸手把点莺抱起,往肩上一靠,一手托着她的脸儿,另一手拿着筷子,慢慢地将牙关撬开来了,双儿用调羹盛了一勺药,便往里小心地倒,倒完一勺,再用一勺,一直将那半碗药汁,全都灌了下去。
不到半个时辰,点莺突然浑身乱颤,一低头,“哇”地一口吐了出来,羽飞将她托得很稳,才没倒下去。双儿便说:“这怎么办?!”
羽飞看看那吐出来的清水,说:“没关系。已吃进不少了。”点莺垂着头在喘气,干呕了一阵,又往外吐,这一口一口的汁水,全都吐在羽飞的身上。羽飞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拍了一会,点莺不再呕吐了,睁开眼睛,头也渐渐抬起来。
双儿又惊又喜:“师妹!师妹!”
点莺的眼睛越睁越大,看看便有了光彩,似乎想说话,到底是虚弱的厉害,没能说出来。大约颈子没力气,软软地向后一靠,依旧枕在羽飞的肩上。双儿用手拍了拍胸口:“好了好了!就这么靠着你小师哥吧,别再乱动了!歇歇!”双儿又问羽飞:“什么药?这么好!”
“是瑞士的百利通。还是别人给我的。”羽飞说,“就把这药搁在这里,天天吃一次,或许能好起来。”
双儿看着点莺,摇头道:“何苦呢!师妹,刚才你没醒的时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你小师哥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我看,你要是不快好起来,你小师哥真要给师娘骂死了!”
点莺虽是说不出话来,神智却很清醒,听着余双儿说,那眼泪便一颗联一颗地滴下来了。又是辛酸,又是自怜,又是欣慰,而复又想到卧病经年,直至此时方见他如此尽心呵护,不免伤感,加以女孩的天性,有如小鸟依人,又在这般重病里,眼中一切,都似镜花水月,云天雾地,譬如做梦一样,情不自禁地便抬起两手,绕住了羽飞的腰,将脸偎在他胸前,再也不愿动一下。
以点莺的平素的羞谨,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人前做出这番亲昵之举。余双儿知她是病得有些模糊,可见其心事埋藏之苦,才致有今日之疾。余双儿感慨系之,无从说起,惟有幽幽一叹。
羽飞到底不好意思,又不能不让点莺把自己搂着。就说:“你也该谢谢大师姐。她今天才能出来,就来看你,为了替你拿药,跑得直出汗。”
点莺很温顺地偎在他怀里,就象小孩子一般,又不闹,又不吵,一双潮湿的眼睛,带着几绺潮湿的睫毛,忽闪不语。羽飞稍微一动,她就将两手一紧,同时抬头看着他,连小小的两瓣嘴唇,也有些撅起来的样子。
时间一长,余双儿看见羽飞委实很难为情,就说:“点莺,你也松一松手,让你小师哥去换件衣裳。”
这一句倒有奇效,点莺果然将两手松开了一点,却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来看余双儿,余双儿道:“你别担心。等小师哥换了衣服……还来陪你。”
点莺这才松了手,羽飞便将她的头,移在自己的手臂上,慢慢地放到床上,点莺的眼睛里,忽而又都是泪水,羽飞忙说:“我一会儿就来,真的!你好好歇着,别怕。”
既是许了诺,自然得兑现。自这一日起,别的人喂药,点莺都不肯吃,唯独看着羽飞,不光要他喂药,还要他喂粥,这样一来,羽飞衣不解带地守在病榻边,点莺的病竟有了不少转机。这种情形虽是荒唐得很,为了一条人命,洪品霞也就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任由点莺使她的小性子。
半个多月之后,点莺似乎又有了些元气,只是依然下不了床,天天病恹恹的,总需有人照应。往往是抱着枕头,伏在床上想心事,半天不出声。点莺的心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就在这个病上头,她自己做了一番手脚,该吃三副药的,就吃一副半,该六副的,就吃三副,总是取半数,让这个病好又不好,坏又不坏地僵着,为什么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那喂药的人,无非怕病好了,他一走了之。再不登门。点莺暗里藏着一只小漱盂,喂到口中的药,先是往下咽,到了一半的时候,就含在喉头,等羽飞一转身,就悄悄往漱盂里吐。她做的一番暗功夫,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奇怪,用的是好药好大夫,如何稍有起色之后,就这么悬住了?
有时候,点莺看见师娘师姐来问安,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又每见羽飞喂药的那只手,亦觉得心疼不过,但负疚也好,心疼也好,终归不肯放弃这极秘密的算计。不明就里的外人还罢了,羽飞真是又着急又不明白,更因为她到底是女孩子家,处处须避嫌疑,不好盯着她终日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本来点莺清醒起来了,也该换余双儿来陪着,可是点莺一是病得不轻不重,二是绝口不提此事,洪品霞和余双儿也不敢就提出来,又惹点莺伤心。于是点莺的病,始终是让羽飞照应着,不觉已一月有余,羽飞本来杂事就多,现在添上这个苦差事,时日久了,就疲惫得不行,然而师娘不发话,他不敢擅自走开,又因为点莺的病,虚虚实实,时好时坏,确实放心不下,便仍是天天来照料。
点莺一日里喝药的时候,忽然看见羽飞手指上的戒指,似乎比从前松驰得多,那戒指环的一圈,都有了空隙,可以将那修长的手指,一望到底。这些戒指都是固定的大小,不能松紧,为什么会忽然间大了这许多?点莺仔细一想,蓦然悟到;戒指如旧;是那戴戒指的人消瘦了。点莺抬起头又细看;越发见他的眼睛又大了;看着看着;难过得不能自抑;懊悔自己为图自家里如意;却让他形销神减;况且他每日里;不知有多少应酬的事;哪里得空来陪自己?并且这一个月下来;从来见他有一刻小睡。一夜之眠;能补几何?加以迟寝早起;他怎么就受得住?自己怎么从未想到这一层?算起来;他还比自己整整地小了一岁;无论从长幼;还是从排行、规矩上讲;自己都任性得不可理喻。
羽飞见点莺忽然泪如泉涌,不知又是怎么回事,放了药碗;连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点莺背过身,将脸对着墙壁,肩头一抽一抽地在啜泣。羽飞不见她开口,更有些着急,却又不能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这么一急之间,连日里的疲乏一齐都袭上来,眼睛发涩,头也沉沉的。便用手扶住桌沿,逐渐不大坐得住,就用肘弯搁在桌面上,以手托住头。
点莺用手绢拭着眼睛,忽觉背后没有了声音;回头看时;慌得忙喊:“小师哥,小师哥,你怎么样了?”
她这么一通唤,羽飞才抬了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将眼睛闭上了,难怪点莺惊惶失措。歇了一会,羽飞才倦倦地道:“你也不用再哭了,老是这么哭,这个病怎么能好得了。”
点莺的脸蒙在手绢里,好久才闷闷地道:“我恨我自己……”说了这话,记起卧病这些日子里,外头必有所变化,而况戏班里琐事多如牛毛,却从未听他在自己面前提及,不知赛燕最近怎么样,那副总司令太太必是常常来烦他的,又不知他是如何应付?从而想起好些问题来,大多又是不好直接问他的,愣了一会,才问道:“赛燕呢?我将近两个月没见到她了。”
这一句话一问出口,点莺又懊悔了。他哪里会知道未婚妻怎么样了?在这个房间里简直就脱不开身,加以本就该互相回避,根本不可能去大栅栏看赛燕,她这么想着,去看羽飞时,他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点莺案头悬着一些扇子,有一柄是绢绷的团扇,石榴红的底子,上面是墨色的小字,一行一行的,似是蝇头小楷,煞是好看,并且扇面不绘花鸟虫鱼,单单题诗,也叵耐寻味的。羽飞无意中瞥见,想看那上面的字,就问点莺:“那柄扇子能看不能看?”
点莺似乎沉吟了一会,说:“你看吧。”
就这么一沉吟之间,羽飞便知道那扇子上有什么名堂,欲待不看时,倒叫点莺猜疑,又想,那扇子既是公然悬挂在外,即使有什么意思,也一定深隐得很,只当作看不懂,也就行了。
扇子上的小字,原来并非手写,而是拿丝线和绣花针,一个字一个字地绣出来的,点横撇捺,粗细浓淡,一如墨笔挥洒,仅看这些字,就可知这绣扇的女孩子,女红之精绝,性情之娴雅,已在令人起敬之列。
“绮窗朱户浓阴满,绕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尘,埋香作冢,一霎光阴都变,助人凄恋,有树底娇莺,梁间乳燕,剩粉遗芳,亭亭倩女可能见?
几番烧残茧纸,叹招来又远,将真仍幻,絮酒频浇,银鄱细剪,忏尔痴情一片。浮生漫转,好修到琼楼,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轻贱。”
这厥宋词里头,最关键的一句,自然是“助人凄恋,有树底娇莺,梁间乳燕。”这句子很象另一厥词里的“似这般春光,都付与莺莺燕燕。”写词的人原意在此,绣词的人却为之慨叹了。一莺一燕,“助人凄恋,”这还不止,“叹招来又远”“忏尔痴情一片”,转回头看着自己,在发怜惜之语了。羽飞早想把扇子放下去,偏偏看扇之前,就赶上了点莺在问“赛燕呢?”,正应了扇词的几句,羽飞看着扇子沉吟时,觉得点莺在一边一直瞧着自己,扇子若再不放下去,真要不打自招了,便把扇子依旧挂在案头,说:“只知道你喜欢花鸟,倒不晓得还好诗文。”
点莺早知道他有遁词之法,也就不去追问了,只说:“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
明年春天,“亭亭倩女可能见”?“浮生漫转”,“人海茫茫”,“把春光轻贱。”看来明年春上的婚期,亦是点莺远走他乡之时。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