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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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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忘了自己,他关心地说下去:“我看你这个病应该好好地医治一下。省城里有好的医生。我看请西医最妥当。”
    “西医?”枚少爷摇摇头说,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入耳的话似的。“爹最讨厌西医。我看西医治内病是不行的。爹说,过几天再请一两位中医来看看。”
    觉新沉吟了一下。他不满意枚少爷的答话,但也不加辩驳。他知道辩驳是没有用处的,十几年的严厉的家庭教育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心两方面留下了那么深的影响。对于这个,觉新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而且他自己就有过这种经验。他的过去的创痛又被勾引起来。他的心微微在发痛。他连忙镇静了自己。他勉强使自己的嘴唇上浮出淡淡的微笑。他安慰枚少爷道:“大舅叫你好好地保养身体,这的确有道理。你应该达观一点,也不可太用功……”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在叫:
    “大哥,大哥。”这是淑华和淑英的声音。
    这时觉新和枚少爷正走在竹林里的羊肠小路上。叫声是从小溪旁边发出来的。她们在那里等候他。他应了一声,便急急地走上前去。周老太太们已经走过木桥往前面走了。女佣们也跟了去。留在溪边的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还有蕙和芸两位客人。翠环站在桥上,俯着身子用一根竹枝在水里拨动什么东西。海臣拉着淑英的手,靠在栏杆上面看。
    “大哥,快来!”淑华大声催促道。
    “什么事情?”觉新惊诧地问。
    “蕙表姐的首饰掉在水里头了,”淑华着急地说。
    “怎么会掉在水里头?”觉新略略皱一下眉头疑惑地说。他掉眼去看蕙,她站在桥头,半着急半害羞地红着脸不说话,却偷偷地把眼光射过来瞥了他一眼。
    觉新连忙大步走上木桥,站在栏杆前面俯下头去看。他看不见什么。他接连地问:“在哪儿?在哪儿?”
    “大少爷,在这儿,”翠环一面说,一面用竹枝拨动下面的石子。
    觉新的眼光跟着竹枝的尖头去看,下面水很浅,清亮得像一块玻璃。石子和树叶像画中似地摆在溪床上面。在一块较大的带红色的鹅卵石的旁边,偏斜地躺着一枝蓝色的珠花。
    “等我来,”觉新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说,就从翠环的手里夺过了竹枝。他去拨珠花,他站在桥上不好用力,而且竹枝下得不很准确,有几次竹枝触到了珠花,但是它只动一下,移了一点位置,又躺下去了。他的额上出了汗。众人焦急地望着,都没有用。
    “爹爹,这是三孃孃不好,她弄掉的。要她赔蕙孃孃的东西!”海臣在旁边拉着觉新的衣襟说。
    淑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睬。她只管望着溪水出神。倒是蕙觉得过意不去,便走到觉新背后劝阻道:
    “大表哥,难为你,你弄不起来,就不要弄了。这点小东西不要紧。”
    觉新便把手放松,让竹枝也跌进了水里,然后掉转身子说:“这不难,我去喊个底下人来弄。”
    “我去喊袁二爷来,”翠环接口道。她便下了木桥,预备走出去。但是竹林那边一个人吹着口哨潇洒地走过来。她不觉冲口说了一句:“二少爷来了?”便站住了。她想:二少爷也许有办法。
    众人一齐掉头去看:来的果然是觉民,然而另一个人影突然从觉民的背后转出来,一冲就跑到了前面。这是觉英。
    “什么事情?”觉英跑得气咻咻的,挣红脸大声问道。
    “你在跟哪个讲话?这样大的人还不懂礼节,见了蕙表姐、芸表姐,也不招呼一声!”淑英抱怨地说。
    觉英听见这话,就带笑地招呼了他的两个表姐。这时觉民也走了过来,跟蕙、芸两姊妹见了礼。
    淑华把珠花的事情告诉了觉民。觉民安静地听着。觉英俯在栏杆上望着水面微笑,自语道:“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没有人相信你的话!”淑华冷笑道。
    “我不要你相信!这件事情本来跟我不相干,”觉英得意地甚至带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说。
    “这很容易,”觉民含笑说。他转过脸正经地吩咐觉英道:
    “四弟,你脱了鞋子、袜子下去捡起来!”这句话使得众人的脸都因喜悦发亮了。
    “我不去,水冰冷的,”觉英故意噘着嘴答道。但是他的眼角和颊上的笑容依旧掩饰不住。
    “好,你不下去,我下去!”觉民好像下了决心似地,沉下脸说,就俯下身去解皮鞋带。
    “我下去,我下去,”觉英慌张地抢着说。他害怕觉民真的抢先下去,便连忙跑到溪边,脱了脚上的布鞋,除去袜子,都堆在地上,然后挽起裤脚,一下子跳进了水里。水只淹过他的脚背。他两三步就走到那块鹅卵石旁边,躬着身子去把珠花拾了起来。他站在水里,右手拿着带水的珠花舞动,一面得意扬扬地说:“你们看,这是什么?你们也有求我的时候。”
    “四弟!”淑华大声唤道,“快上来!”
    觉英笑着不理睬。
    “四弟,快点上来,穿好鞋袜,免得着凉,”淑华半关心半生气地叫道。
    “四爸,四爸,快点上来!”海臣拍着小手起劲地唤道。
    “慢慢来,何必着急?没有我,你们连屁也找不到!”觉英眉飞色舞地说。
    “死不要脸的!”淑华咬牙笑骂道。她朝竹林那边望了一下,忽然正正经经地自语道:“三爸来了。”
    觉英马上变了脸色,也不问是真是假,就跑上岸来,摸出手帕揩了揩脚,连忙穿好鞋袜。他手里捏的珠花被淑华一把抢去了。淑华把它揩干净,就递还给蕙。蕙接过来微微一笑,说声“难为你”,便把它插在发髻上。
    “三爷爷没有来,”海臣望着觉英带笑说。
    “哄狗一跳,”淑华嘲笑道,众人也都笑了。
    “给狗哄一跳,”觉英气红了脸,解嘲似地说。
    “四弟,我是狗,那么你是什么?”淑华追问道。
    “我就是我!”觉英昂然答道。“三姐,你真正岂有此理!
    你闯了祸,我跑下水去把东西捡起来,你不给我道谢,反而出口伤人。我们请大哥断个公道。”
    “我不管这种闲事,”觉新摇摇头微笑地说。
    “好,我给你道谢。我请你吃顿笋子熬肉,”淑华嘲笑地说。众人又噗嗤笑了起来。
    “我不吃,你自己吃罢,我晓得你最爱吃的,”觉英反唇讥笑道。
    “三妹,你真是!亏得你有耐心跟他这种人斗嘴,”淑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耐不住劝阻淑华道。
    “我哪儿是跟他斗嘴?我是在教训他!”淑华答道。
    “好大的口气!”觉英第一个噗嗤笑了。他接着说:“我倒忘记了。二姐,三姐,我是来喊你们的。你们的先生来了,喊你们读书去。”
    “剑云来了?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觉新问道。
    “他晓得这儿有女客,不好意思进来。他在你屋里头看书,”觉英答道。
    “读书?哪儿有这样早?真讨厌,刚刚进了花园,耍都还没有耍,就喊人去读英文!”淑华自语似地低声抱怨道。接着她对淑英说:“二姐,今天告假罢。”她不等淑英答话便吩咐觉英道:“你去告诉剑云,请他明天来。今天我们有客。”
    “我不去,像这样天天告假,我也不好意思去说,”觉英故意挖苦道。
    “三表妹,你们还是去读书罢。不要因为陪我们耍耽误你们的功课,”蕙客气地说。
    “二表妹,三表妹,你们有事情尽管去做,不要管我们。我们还认得路。我们自己也会耍。我们在湖畔等你们来一起划船,”芸含笑地说。
    “你们不要客气。我们哪儿说得上读书?不过请个先生来教教英文混混时候罢了。其实还是大哥他们出的主意,因为剑云找事情找不到,大哥才请他来教我们读英文,”淑华解释道。
    淑英并不同意这个说法,她正要开口却被一个叫声打岔了。
    “大少爷,大少爷!”从前面天井里送过来尖锐的叫声。
    “你们看,汤嫂浩浩荡荡杀奔前来了,”觉英笑着低声说。众人连忙掉头去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在长满青苔的天井里艰难地移动着她的一双小脚,身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张着她的大嘴尖声叫道:
    “大少爷,请你去打牌。周外老太太她们都坐好了,就等你去。蕙小姐,大舅太太有事情,要你也去一趟。”
    “啊,”觉新猛省地说了一声,他现在记起了打牌的事情,连忙答道:“好,我就去。”他又掉头问蕙:“蕙表妹,你去吗?”蕙点了点头。他便和她一起匆匆地走过木桥往天井那边去了。汤嫂的摇晃的大影子跟在他们的后面。
    “喂,你们到底读不读书?”觉英故意追问道。
    “好,你不去,我也不敢劳动你,”淑华答道。她转过头去向翠环吩咐道:“翠环,你出去对陈先生说,我同二小姐今天有事情,告一天假,请他明天来罢。”
    翠环应了一个“是”字,正要往竹林那面走去。
    “翠环,”觉民忽然唤住了她,“等我去。你还是在这儿服侍小姐她们罢。”
    “你去?”淑英疑惑地问道。
    “我去约他到花园里头来耍。人家辛辛苦苦地特为跑来伺候你们小姐读书,你们随便就打发他回去。这种事情只有你们小姐家做得出来,”觉民对她们的这种行为不满意,就板起面孔讥笑地说。
    “伺候我们读书?二哥,你不应该挖苦我们,”淑华听见觉民的话,生气地分辩道。
    淑英不开口,羞惭地埋下头去。
    “挖苦你们?二哥还算客气勒!你们读英文,读了半个月就告了一个星期的假。我看不如索性把先生辞了罢。人家每个月拿八块钱的束修,教你们这样的学生,也不好意思。我看你们读书也是白读,你们姑娘家读英文有什么用?横竖少不了你们的陪奁!其实你们再读一年半年的英文,也不见得就认清楚二十六个字母,”觉英看见他的两个姐姐受窘,心里很高兴。他平日常常因为逃学或者做别的顽皮的事情被她们嘲笑责骂,现在就趁这个机会来报复,他附和着觉民,而且更厉害地挖苦她们道。
    “我没有跟你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姑娘家’,好大的口气!有你说的!我问你,你怎么又不在书房里头读书?你出来做什么?”淑华红着脸噘着嘴赌气地说。
    “我跟你们一样,向先生告了假,”觉英眨了眨眼睛笑答道。
    觉民本来就要转身走了,听见觉英的那些话便又站住。他关心地看淑英的脸。淑英默默地站在桥上,倚着栏杆,低下头望溪水。她的脸通红,眉尖蹙着,眼角仿佛有泪花在发亮。他的心软了。他趁淑华跟觉英争辩的时候,走到淑英身边低声唤道:“二妹。”淑英不理他,连头也不动一下,就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他一点也不动气,依旧柔声地说下去:“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我很同情你。我会帮忙你的。你不要介意我的话,好好地陪客人耍罢。”他说毕看见有一片树叶缠在她的头发上,便伸手去给她拔出来抛在地上。
    淑英的肩头耸动了一下,过了半晌,她才用很轻的声音答道:“我晓得。你去罢。”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知道他还没有走,又用同样低的声音问道:“你今天没有到姑妈那儿去过?”
    “没有。我下了课到报社去过一趟,”觉民低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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