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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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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字,但是他相信枚少爷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预备上轿了,但又站住,带着严肃的表情警告地对枚少爷说:“你应该请医生来看,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想还是对大舅说了好。”
    “不,你千万不要对爹说,爹晓得一定会骂我,”枚少爷的脸上忽然现出恐怖的颜色,他惊恐地阻止道。
    觉新知道周伯涛的性情,觉得枚少爷的害怕也有理。他很同情这个孩子,却又没有办法帮助枚少爷。他便随口劝道:“你最好多到街上走走,就到我们家里也好。关在屋里头太久了,对于身体很不好。”
    枚少爷叹了一口气低声答道:“唉,我何尝不晓得?可是爹不准我出门。爹要我在家里温书。不过爹又说等姐姐出嫁以后让我到你们家里搭馆去。”
    觉新把眉头微微一皱,也没有别话可说,略略安慰几句便告辞上轿走了。
    觉新坐在轿子里面一路上就想着枚少爷的事情。他愈想愈觉得心里难过。他在枚少爷的身上看不见一线希望。这个年轻的人境遇甚至比他的更坏。他至少还有过美妙的梦景。他至少还有过几个爱护他的人。他至少在那样年纪还大胆地思想过。这个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冷酷、寂寞、害怕,家庭生活似乎就只给了他这些。“爹管得太严,”“我怕得很,”这两句话包括了这个十六岁孩子的全部生活。没有一个人向这个孩子进一点劝告或者给一点安慰。现在这个孩子怀着绝望的心情来求助于他,他却只能够束手旁观,让这个孩子独自走向毁灭的路。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横遭摧残,这是很难堪的事,何况他自己的肩上已经担负了够多的悲哀。他左思右想,总想不出一个头绪。好像迷失了路途,他到处只看见黑暗,到处都是绝望。他的心越发冷了。
    轿子进了高公馆,在大厅上停下来。一阵吵骂声把觉新唤醒了,他才知道已经到了自己的家。他没精打采地走出轿子,看见带淑芳的杨奶妈挣红着脸,指手动脚地跟高忠大声相骂。她站在大厅上,她的衣襟敞开,一只奶子露在外面,像是刚刚喂过淑芳的奶似的。高忠也不肯示弱,他从门房里跳出来,在天井里跳来跳去。他只穿了一件汗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光头上冒着汗珠,口里喷着唾沫。他一面叫骂,一面向杨奶妈挥着拳头。他骂道:“你这个妖精,你这个‘监视户’。四老爷欢喜你,我老子倒不高兴嫖你……”三房的仆人文德在旁边劝高忠少讲两句,高忠不听他的话,只顾骂下去。
    杨奶妈嘶声叫起来:“你挨刀的,短命的,龟儿子,你不得昌盛的,绝子绝孙的。你打老娘的主意,碰到了钉子,你就造谣言血口喷人。好,你会说,我们就去见四老爷去……”她又羞又气,脸挣得通红,两步跳下石阶要去抓高忠的衣服。高忠毫不退缩,抄着手雄赳赳地站在那里。杨奶妈刚刚扑到高忠的身上,高忠用力一推,杨奶妈倒退了两步。但是她立刻又扑过去。高忠的手快要打到她的脸上,却被在旁边看热闹的仆人、轿夫、女佣们拦住了。王嫂同钱嫂拉开了杨奶妈,赵升同文德两个拉开了高忠。淑芳在大厅上书房门口石级旁边跌倒了,哇哇地哭起来。
    “杨奶妈,七小姐跌倒了,你快去抱她。”何嫂看见淑芳跌倒,便在后面高声唤着杨奶妈。杨奶妈并不理会,却挣扎着要去打高忠。何嫂便自去抱起了淑芳,一面给她揩眼泪。
    书房里觉英、觉群、觉世们读书的声音也被杨奶妈的叫骂声掩盖了。高忠越骂话越难听。杨奶妈骂不过就大声哭起来。王嫂在旁边劝她。
    觉新本来想骂他们几句,制止这场吵架。但是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往上冲,他只是发呕。他也不说话,静悄悄地跨过拐门进里面去了。
    出乎觉新的意料之外,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他把门帘揭开,一股檀香气味送到他的鼻端。他一眼便看清楚了房里几个人的面貌。不愉快的思想离开了他。他惊喜地说:“难得你们都在这儿。”
    “我们客人都来齐了。你当主人的有什么东西待客?快说。”淑华大声笑道。她坐在写字台前面的活动椅上。
    “三妹,你不也是主人吗?你不好好地招待蕙表姐、芸表姐,却要等我回来,”觉新说了上面的话,不等淑华再说,就走到方桌前面,走近蕙的身边。他关心地望着蕙说:“我到你们家里去过了。”
    “婆没有吩咐什么吗?大家都忙罢,”坐在方桌另一头的芸问道。
    “没有,”觉新略略摇摇头。他忽然注意蕙在看他,这是充满着信赖和感谢的眼光。他心里微微震动一下,过后把眉头一皱,焦虑地对蕙说:“只是枚表弟……”“枚弟有什么事?”蕙惊疑地插嘴问道。
    觉新沉吟一下,然后摇头说:“没有什么。不过他的身体不大好,平日应该多多留心。他又害怕大舅,他即使有心事也不敢让大舅晓得。”
    “枚弟这个人也没有办法。年纪不小了,却没有一点男子气。”芸在旁边插嘴说。
    “枚弟有什么心事?大表哥,他对你说过吗?”蕙担心地低声追问道。
    “他没有说什么,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猜想。”觉新连忙逃遁似地说。
    蕙不作声了。淑华却缠着觉新说笑话。芸也讲了一两句。
    过了一会儿蕙忽然唤声“大表哥”,接着恳求地说:“枚弟好像有什么病似的。爹待他又太严,不会体贴他。他一个人也很可怜。你有空,请你照料照料他。你的话他会听的。”蕙的求助的眼光在觉新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等候他的回答。
    觉新知道自己对枚表弟的事情不能够尽一点力,但是他看见蕙的殷殷求助的样子,又不忍使她失望。他想:他对她的事情不曾帮过一点忙,却让她独自去忍受惨苦的命运,难道现在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他也还必须在口头上拒绝她么?
    同情使他一时忘了自己,同情给了他勇气。他终于用极其柔和的声音安慰蕙道:“你放心,只要我能够,一定尽力给他帮忙。”他就在蕙旁边一把藤椅上坐下了。
    蕙感动地微微一笑。愉快的颜色给她的脸涂上了光彩。她对觉新略略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多谢你。”
    淑华在跟芸讲话,她的座位正对着门。她看见门帘一动,觉民安闲地走进房来,便问道:“二哥,琴姐呢?”
    “我替你们请过了,她明天一定来,”觉民带笑地回答。
    “怎么今天不来?”淑华失望地说。
    “她今天有点事情,人又不大舒服。横竖她们学堂后天放假,她明天来也可以住一天,”觉民安静地解释道。
    “琴姐明天什么时候来?最好早一点,”淑贞眼巴巴地望着觉民,好像要在觉民的脸上看出琴的面影一般,她着急地说。
    “琴姐明天来,我们一定要罚她。这两天叫我们等得好苦。
    今天还不来。二哥,是你不好,你把琴姐请不来,我们不依你。”淑华抱怨道。
    “这的确要怪二哥,琴姐素来肯听二哥的话,”淑英抿嘴一笑,插嘴说。
    “是呀。如果二哥要她今天来,她今天也会来的,”淑华接口挖苦觉民道。但是她马上又故意做出省悟的神气更正道:“不对,应当说二哥爱听琴姐的话。二哥素来就害怕琴姐。”
    芸把两只流动的眼睛天真地望着觉民的脸,她感到兴趣地微笑着,鼓动般地说:“二表哥,她们既然这样说,你立刻就去把琴姐请来,给她们看看你是不是害怕琴姐。”
    “奇怪,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我去请?芸表妹,怎么你也这样说?”觉民故意做出不了解的神气,惊讶地四顾说。
    芸抿嘴一笑,她的圆圆的粉脸上露出一对酒窝,她答道:“她们都这样说。”
    “二哥,你不要装疯。各人的事各人明白。真不害羞。还要赖呢。”淑华把手指在脸颊上划着羞觉民。
    淑英笑了,芸笑了,淑贞也笑了。蕙和觉新的脸上也露出微笑。蕙不久便收敛了笑容短短地叹一口气,低声对觉新说道:“我真羡慕你们家里的姊妹,她们多快乐。”
    “羡慕”两个字把觉新的心隐隐地刺痛了。这像是讥刺的反语。然而他知道蕙是真挚地说出来的。连这样的生活也值得羡慕。单从这一点他也可以猜想到这个少女的寂寞生活里的悲哀是如何地大了。她简直是他的影子,也走着他走过的路。他知道前面有一个深渊在等候她。但是他无法使她停住脚步。其实他这时也不曾想到设法使她停住脚步的事。他只有一个思想——他们两人是同样的苦命者。他曾经有过这样的希望——希望一种意外的力量从天外飞来救她。但是希望很快地就飞过去了。剩下来的只有惨苦的命运。泪水突然打湿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光穿过泪水在她那带着青春的美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脸上起了痛苦的痉挛,他低声对她说:“你不要这样说,我听了心里很难过。”
    蕙想不到觉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惊奇地看他一眼。她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动起来。这过分的关心,这真挚的同情把她的心搅成了软绵绵的,她没有一点主意。她先红了脸,然后红了眼圈。她埋着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两只手只顾揉着一方手帕。
    “二姐,你看,大哥不晓得跟蕙表姐说些什么话,一个埋着头不作声,一个眼里尽是泪,”淑华转动一下椅子,把头靠近淑英的脸,忍住笑在淑英的耳边低声说。
    淑英随着淑华的眼光看去,她不知道觉新同蕙在讲些什么,然而这情形却使她感动。她不想笑,而且也不愿意让淑华说话嘲笑他们。她摇摇头拦阻淑华道:“让他们去说罢,不要打岔他们。”
    淑华碰了一个钉子,觉得有点扫兴,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觉新一眼,她自己的心也软了,她便不再提这件事情。
    觉民站在写字台后面跟芸讲话。芸坐在淑华的斜对面。她一面讲话,一面也能看见淑华的动作。芸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略为留心便猜到了淑华的心思。她自然爱护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华真的嚷起来跟蕙开玩笑,便趁着觉民闭口,连忙唤了声:“三表妹”。
    “嗯,”淑华答应道。她看见芸没有马上开口,便问道:“芸表姐,什么事?”
    芸找不出话来回答淑华。她迟疑一下,忽然瞥见写字台上的檀香盒子,便顺口说:“檀香点完了,请你再印一盒罢。”
    淑华还未答话,淑英便站起来把一只手搭在淑华的肩头说:“你让我来印罢。”
    “也好,”淑华说,便站起让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后。淑英把檀香盒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层,刚刚拿起小铲子,绮霞和翠环两人便进房来请众人去吃午饭。淑英和淑贞自然回各人的房里去。淑英带着翠环走了。淑贞恋恋不舍地独自走回右厢房去。分别的时候她们还同淑华们商量好晚上在什么地方见面。
    这个晚上觉民关在房里写文章,预备功课。觉新到桂堂旁边淑英的房里去坐了一点多钟,同几个妹妹谈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后来克明唤他去商量派人下乡收租的事,他便离开了她们。以后他也不曾再去,他以为她们姊妹们谈心,没有他在中间,也许更方便。
    觉新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候还早,电灯光懒洋洋地照着这个空阔的屋子。在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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