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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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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团总家门前,碰着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团总的管事先生,正在围城边看马打滚。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小三姐相像。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明,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转碾坊去,望着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好?想了许久才开口:

  “三三,昨天你见过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有两个,一个是团总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看见他们,他们说已经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人真像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会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团总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估计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三三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后不做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还像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寨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在小凳上,不住抹额头上汗水,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像一个摇网,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大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母亲说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在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进城里就不回来了。但是如当真要流去时,她倒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

  “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蒙蒙NFDA9NFDA9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起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见那个钓竿,原来是团总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走来。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礅子上,轻轻的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自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像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别人卖的凤凰蛋我也不稀罕。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赌咒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凶凶的扑到两人身边去,即刻就把这两个恶人冲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波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点,把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依照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已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不注意这些,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后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不久,两人进了团总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飞的老鹰。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要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三三主意做去。三三听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像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起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来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说话。”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的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末后就被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看见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么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个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后来听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在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支好像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豆瘦’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个互相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着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着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团总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

  “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你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像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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