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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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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
来了,象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
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她时常想起第
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着莲花落子,小嘴一张:“这大嫂,实在好,抱
小孩,也不闹!”太鬼了!其实,她最怕的也就是当时她最爱的。看看建设子那么
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
点数。因此,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逢到这种念头上来,她就拼命地使
唤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翠,喂猪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见底了。”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
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有人看见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
不出声,抹抹眼泪,赶紧地又走家了。看见的人自然要叹息,可是大家都晓得,比
起别庄上的童养媳,小翠可说是享福了,不挨打,给吃饱。小鲍庄的童养媳是最好
做的了,方圆几百里都知晓,这庄的人最仁义,可惜是太穷了。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学,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
他深感得着了小翠的好处,嘴甜得很,赶着小翠叫“翠姐”。他叫一声,小翠的脸
就红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读着书,晓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着很先进的民
主思想,见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紧了,他常常会挺身而出:“我去担水。”
  他担着桶去了,小翠撵着喊他放下。他不干,飞快地跑,小翠便飞快地追。这
么跑着追着到了井沿上,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脱钩了,飘在水上。傻眼
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说他。
  “都是叫你赶的。”文化说她。
  “看你咋办?”小翠说。
  “这有啥难的!”文化弯下腰去,伸下扁担去勾,扁担绳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弯下腰去夺扁担。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给我。”
  “不给。”
  两人趴在井沿上,水上飘着一只桶,一根扁担勾晃悠晃悠。井底映着两个人影,
一个小翠,一个文化。扁担钩子勾着了桶,却没吊起来,倒把水搅花了,花了一阵,
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来了,看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小翠说文化。
  “我看你还怪俊哩,翠姐!”文化嘻着脸说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
  “你丑吗?”
  “不是这个错。”
  “那又怎么错了?”文化子纳闷。
  “就是错,就是错!”小翠点着他鼻子说,那活泼泼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文
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气了。
  桶,捞上来了,水打满了。两桶水搁中间,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担
搁上肩,弯着腰,半蹲着,等着小翠上肩。刚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

  “你多大,我多大?”
  “你属牛,我属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错了!”小翠直起腰,扁担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
踉跄。
  扁担悠着。水在桶里悠着,悠到桶边上,又回来了。

 
 
                                 王安忆·小鲍庄                                                    

                                   九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
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鲍彦
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
跳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
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
又是格登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黄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
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撸了一下,心想:“我咋象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队子吱吱嗄嗄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十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
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象纸,
硬得也象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
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
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
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腿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
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
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
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二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
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
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
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
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象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
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
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
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
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
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
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
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
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
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
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
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
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
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
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
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
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
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
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
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
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
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
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萎
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
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
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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