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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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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你们想想看,这是不是有趣的事?”
    张惠如还没有说完,就快要把众人笑倒了。
    “那么哪天就让陈迟扮起来到你们这儿吃饭,看你姐姐怎样?这一定很有趣,”程鉴冰抿嘴笑道。
    “这恐怕不大好,玩笑开大了一旦露出马脚,不容易收场,以后她就不相信我们了,”黄存仁仍旧带着温和的微笑摇摇头说。
    程鉴冰还要说话,那个老女仆端着脸盆进来了。
    “王妈,我们自己来绞脸帕,你再打一盆水来,”张惠如温和地对老女仆说。他看见王妈把脸盆放在茶几上,盆里有两张脸帕,便请琴和程鉴冰两人先洗脸。他们的话题就这样地被打断了。
    王妈端了第二盆水进来,其余的人都先后洗过了脸。客人们要告辞了。他们还谈了一些话,并且讲定了下次会议的日期。
    走出张家大门,客人跟主人告了别。琴和觉民同行,程鉴冰应该一个人回家去。黄存仁本来打算留在张家,这时听说程鉴冰不坐轿子,便自告奋勇地说:“鉴冰,我送你回去。”程鉴冰高兴地答应了。他们四个人一起走了两条街,在一条丁字路口应该分手了。在街口有一个轿辅,琴和觉民就在那里雇了两乘轿子回家。程鉴冰和黄存仁看见他们上了轿,然后转弯往另一条路走去。
    琴和觉民回到高家,轿子停在大厅。觉民轻轻地吹着口哨,他们慢慢地转过拐门往里面走。
    里面很静,他们看不见一个人影。觉民惊奇地说:“怎么这样清静,人都到哪儿去了?”
    “大概都出门去了,你不看见大厅上轿子都没有了?”琴接口道。
    “大哥不是说今天不出去吗?”觉民疑惑地说。
    “那么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琴顺口答道;她又说一句:“我们先到大表哥的屋里去。”
    他们一直往觉新的房里走。他们的脚刚踏上过道的地板,一阵低微的语声便传进他们的耳里来。
    “怎么他们在屋里?”觉民诧异地说。他们揭开门帘走进去。
    觉新端坐在活动椅上,淑华和芸两个人站在写字台的另一面,淑贞把身子俯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两肘压住桌面,两手撑着她的下颔。绮霞站在淑贞的旁边。淑华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了觉民和琴,她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但是她不说话,却做一个手势叫他们不要作声。
    觉民和琴默默地走到写字台前。他们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到那里他们便完全明白了。
    觉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两只手压在一个心形的木板上面。木板不过有他的两只手合拢起来这样大。下面有两只木脚,脚尖还装得有小轮。心形的尖端有一个小孔,孔里插了一支铅笔。手推着木板,让木板的轮子动起来,铜笔就跟着轮子动,不停地在纸上画线写字。这块木板叫做“卜南失”,是五六年前流行过的一种“玩具”。觉民自己也曾跟着别人玩过它,但是如今他不再相信这样的把戏了。
    “姐姐,你看得见我们吗?”芸含着眼泪鸣咽地说,两只眼睛一直跟着木板上插的铅笔动。
    卜南失在纸上动来动去,人们只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
    “想!想!”淑华在纸上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
    觉民走到淑贞背后,淑贞掉过头看他一眼,严肃地低声说:“惠表姐来了。”
    觉民不回答淑贞,却侧过头去看芸。亮的泪珠沿着芸的粉红的脸颊流下来,她的眼光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她似乎是将她一生的光阴用来看眼前这块木板和它在纸上画的线条与不清楚的字迹。觉民立刻收敛了他的笑容。他又看琴,琴也送过来同情的眼光。
    “姐姐,你晓不晓得我们都好?婆、大妈、妈她们还常常提到你。枚弟也要结亲了,”芸带泪地对着卜南失说,好象真正对着她的姐姐讲话似的。
    铅笔动得厉害,芸看不出一个字。淑华忽然嚷起来:“我,这是‘我’字!”
    芸顺着笔迹看,果然看出一个“我”字。卜南失写了两个“我”字,便乱画起来,然后又在写字。
    “难字!”淑华又在嚷。
    “过,这是‘过’字,”琴声音苦涩地说。
    “我难过!”淑华痛苦地念道。
    “姐姐,姐姐,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我在这儿。你看得见我吗?你有什么事情到现在还要难过?象我们这样要好的姊妹,你不该瞒我……”芸悲声说,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她不转眼地望着卜南失。
    淑华掉下几滴眼泪。淑华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连不相信这个把戏的琴也觉得眼睛湿了。
    “往……”淑华在报告第一个字,她还接着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对,是……回……首。她说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芸痴迷似地念道,接着自己又说:“真是不堪回首了。”她对着卜南失再问道:“姐姐,我们姊妹还可以见面吗?”
    卜南失写了“不知”两个字,以后又写“枚弟苦”三字。
    “奇怪,她都晓得!”淑华惊异地说。
    “姐姐,那么你保佑保佑枚弟罢,他身体不好,人又软弱,”芸呜咽地央求道。
    卜南失这一次动得最久,它接连写了许多字,淑华慢慢地把它们念出来:“人事无常,前途渺茫,早救自己,不能久留,我走了。”
    “姐姐,你不要走,姐姐,姐姐,……”芸象要挽住她的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似地哀求道。她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那块小小的木板和那张涂满了歪斜字迹的洋纸。她的眼泪滴到了纸上。
    “她走了,”淑华失望地说。她揩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淑华的话没有错。铅笔不在纸上写字了,它画的全是圆圈和曲线。觉新依然象在睡梦中似地,手压着卜南失,两眼紧紧闭着,口微微张开,从嘴角慢慢地流出涎水来。
    “姐姐,姐姐……”芸还在悲声呼唤,这是绝望的挣扎,声音异常温柔而凄凉,就在这几个人的耳边盘旋。
    琴开口说话了。她把一只手绕过芸的后颈,放在芸的右肩上,温和地说:“芸妹,不要唤了,这没有用。已经完了。并不是蕙姐在写字。”
    “刚才的事情你不是看见的?她还说了好些话,”芸痛苦地反驳道,她相信她自己看见的事,况且这又是她平日所渴望的事。她不能相信写了那些字的不是蕙的鬼魂。
    “我们以后慢慢地再说,你应该镇静一点,”琴同情地劝道。她了解芸的心情,而且她自己也是同样地被那个回忆折磨着。她自然也希望蕙能够来跟她们谈话。所不同的是她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同时她又知道,卜南失的把戏不过是催眠术一类的东西。
    觉民看见觉新还没有醒,便把他摇醒了。
    觉新睁开眼睛,诧异地望着众人。他很奇怪为什么芸还在流泪,淑华和淑贞的眼睛也还是湿的,琴的脸上也有悲痛的表情,他便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蕙表姐来过了,谈了许多话,”淑华答道。
    “什么话?快告诉我!”觉新脸色一变,慌忙地说。
    淑华便把经过情形一一地告诉觉新:怎样在纸上现了“蕙”字,她们如何知道这是蕙表姐,问了她一些什么话,她又如何回答,她说她寂寞,她苦……以后的话便是觉民和琴所知道的了。
    觉民怜悯地望着觉新,他想:这个瘦弱的身体怎么容得下这许多?
    觉新听着,忘记一切地倾听着。他注意地望着淑华的嘴,她好象害怕话会偷偷地从她的嘴边逃走似的。但是他听不到三五句,两眼就发亮了,一颗一颗大的泪珠接连地落下来。他也不去揩眼睛,只顾注意地听淑华讲话。
    琴刚把芸劝得止了悲,但是淑华的话又把芸引哭了。芸就拿手帕蒙住嘴,仍然俯着头,不愿意给人看见她的脸,脸上的脂粉已经凌乱了。
    淑华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觉民对她眨眼示意,要她把话缩短。她的话把觉新的心翻来覆去地熬煎着,把觉新的灵魂拷打着,不给它们一点休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残酷的事情;觉民却有这种想法,所以他等到淑华住了口便打岔地问她:
    “这个东西从哪儿来的?怎么想起了搞这个?”
    “大哥从旧箱子里头找出来的,这个卜南失说是已经放了好几年了,”淑华直率地答道。
    觉新知道自己的心在受折磨,受熬煎。他锐敏地感到痛苦,但是同时他也得到一种满足。他愿意人谈起她,提到她的名字,他会因此觉得她并没有死去,也没有被人忘记。眼泪的迸流使他得到一种痛苦的满足。紧张的心松弛了。伤痕得到洗涤。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背靠的椅背上。
    “大哥,你为什么还要搞卜南失?你明明知道这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你自己?”觉民温和地责备觉新道,同时亲切地注视着觉新的脸。
    “你说假的?我不信!明明是蕙表姐的口气!”淑华不服气的说。
    觉民抬起头责备地看了淑华一眼,温和地答道:“这是一种下意识作用,是靠不住了的。你不懂得。不过大哥知道。”
    “大哥!”淑华吃惊地唤道。她不要说话,但是觉新先说了:
    “我也晓得并没有鬼,蕙表妹也不能再跟我们见面谈话。不过这种下意识作用并不能就说是假的。那些话不也是她从前说过的吗?口气总是她的口气。这就好比把她从前的照片找出来看看,也是好的。我们都还是想念她。芸表妹说要请她来,所以就这样试试看。”觉新一句一句费力地对觉民说,他的脸上起了痛苦的拘挛,这一次他并没有流眼泪,不过他的面容比他痛哭时还更带着可怜无靠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觉民的心被同情绞得发痛,他激动地说:“但是你这样岂不是更苦了你自己?过去的事就该让它过去,为什么还要来搞卜南失?事前不曾想法挽救,为什么要在事后这样折磨自己?单是悔恨又有什么用?”
    “你不要责备我,我都明白,”觉新埋着头紧紧抓住觉民的一只手央求道。
    “我并没有责备你,现在责备也没有用了。我同情你,我也明白你的处境。不过你的想法、做法我还不大了解。而且为什么你总爱想过去的事情?你怎么不多想将来?”觉民诚恳地劝觉新道。
    觉新很受感动,这一次他又让泪水迸出了眼眶,他似乎看见一线淡淡的希望,但是它立刻又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呼吁的声音说:“将来,我还能够有什么将来呢?倒不如多想想过去的事,它们还可给我一点安慰。过去我究竟还有过快乐的时候。”
    淑华疑惑地望着她的两个哥哥。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话,她不明白所谓“下意识作用”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相信他们(尤其是觉民,她敬爱这个哥哥)比她知道更多的事情。因此她便不再跟觉民争论,却默默地听他们谈话。
    芸被悲痛的回忆包围着,她不能多注意觉民弟兄的谈话。琴把她拉到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亲切地安慰她。
    淑贞依旧靠在写字台的角上,她似乎注意地倾听她的两个堂哥的交谈,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脸上永远带着孤寂和畏惧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这样说。你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你应该多想到将来。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可以说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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