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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现在,已经没有红光照亮他脚下的台阶了,只有窗户本身蓝莹莹的冷光——玻璃眼睛也是有生命的,玻璃眼睛盯着这位卸下左轮的闯入者。黑暗塔之外,坎-卡无蕊的玫瑰花都合拢了,期待着新一天的到来。他的部分心神为自己终究抵达了这里而惊叹;他扫清所有障碍、力克万难、苦心孤诣,终于走到这里。他想:我就像老一代人用过的机器人。肩负使命而生,便不惜抵死以赴。
而另一部分心神却丝毫不觉惊讶。这是光束必须滋生出的梦境,他这半个黑暗的自我再次想到那只号角从库斯伯特的指间滑落——库斯伯特,笑着赴死的人。也许,直到这一天,号角仍然埋葬在界砾口的山坡下。
当然,我以前见过这些房间!毕竟,它们是在讲述我的生命。
确实如此。一层又一层走上去,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不用说,一场死亡连着一场死亡),黑暗塔里盘旋上升的小房间追溯着罗兰·德鄯的生平和使命。每一间都有不同的回忆;每一间都弥漫着标志性的气味。经常是好几层楼用来说一年间的往事,但无论如何,每一年至少有相应的一层。登上三十八间房后(还要乘以十九级石阶,你明白吗),他真的不希望再回顾更多。这一间里,呈现着烧焦的木桩,那是捆缚苏珊·德尔伽朵之处。他没有走进去,但望向墙上的脸孔。他欠她良多。罗兰,我爱你!苏珊·德尔伽朵高呼道,他知道那千真万确,因为只有她的爱才能让他一眼认出来。而且,不管爱还是不爱,最后她还是被烧死了。
这是死亡之地,他心想,而且不止是这一处。所有的房间都是。每一层都是。
是的,枪侠,塔之声悄声应道。但是,只是因为你的一生缔造了这些。
走完三十八层之后,罗兰越爬越快。
7
站在塔外时,罗兰曾估摸着高塔约有六百英尺高。但当他凝视第一百间房、接着是第二百间房时,他确定自己已经攀登了八个六百尺。很快,被他美国那边来的朋友们称为一公里的里程碑就要到了。虽然理应不可能有这么多层楼——不可能一座塔有一公里高!——但他依然在往上走,直到他几乎是在奔跑着往上攀登,但是他从未感到乏累。有那么一刹那,他突然想到,自己大概永远走不到顶层了;黑暗塔是无限高的,正如它在时间上意味着永恒一样。但思忖之后,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高塔是在讲述他的人生,既然是一生那么长久,那也就绝不可能永无止境。既然已经有了开头(以雪松夹子上的蓝色丝带为标记),那就一定会有个终结。
很快了,一定很快就到了。
现在他眼底感觉到的光线似乎不太像蓝色了。他走过佐坦的房间,那只草棚里会诅咒人的乌鸦。他走过了驿站的原子能水泵。他爬上更多的石阶,在一间有死螯虾的房间前停了一下,而这时,他感觉到的光亮已不再是蓝色,而且比先前亮堂了许多。
那是……
他非常肯定那是……
那是阳光。可能是黎明的微光,古母星和古恒星在黑暗塔的上空熠熠闪亮,可是,罗兰却非常肯定他所见到的——或是,感觉到的——是太阳的光芒。
他不再往房间里多看,只顾往上奔走,也顾不上品味昔日的气味。石阶走道变窄了,他的肩膀都差点儿蹭到了弧形的墙壁。现在,没有歌声了,除非风声也在歌唱,因为他听到那飒飒的声响。
他走过了最后一扇洞开的门。小小的房间里,地板上只放着一张画,脸已被擦去。剩下的只是一双红眼睛,向上瞪视。
我已经走到了当下。我已经到达了现在。
是的,还有阳光,考玛辣的阳光映现在他眼底,等待着他。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风声更大了,听来还很荒芜。无情之极。罗兰看着盘旋向上的石阶;现在他的肩膀已经擦在了墙壁上,因为走道窄小如棺材。十九级台阶之后,黑暗塔顶层的房间将是他的。
“我来了!”他高喊着,“如果你听得到,那就好好听着!我来了!”
他挺直背脊仰首一级一级迈上台阶。别的房间都向他敞开着。最后这扇门却是关闭的,他的路被一扇鬼木制的房门挡住了,上面只刻有两个字。那便是
罗兰
他抓住了门把手。一朵野玫瑰缠绕在左轮上,那是从他父亲那里得到的、如今却永远遗落了的枪。
它会再次成为你的。塔之音、玫瑰之音悄然响起——现在,这两种声音合而为一。
你是什么意思?
对此,没有回答,但门把手在他手心里转动起来,也许那就是一种答案。罗兰打开了黑暗塔顶层的房门。
他看到了,也立刻明白过来,答案锤击般砸落在他的心头,又炙热得如同沙漠中最无情的烈日。他究竟多少次爬上这座高塔、发现自己被揭穿了、被拽回头、再回到了起点?不能说是最初的起点(事情可能已被改变,时间的灾难加重了),而是回到墨海呐沙漠中的某个时刻,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领悟到自身背负的那容不得思虑、容不得质疑的使命必将成功?究竟有多少次啊,他周而复始在循环中跋涉,像那只曾经修整他的肚脐眼、他自己的泰特-卡-坎-神的环形小夹子?究竟还有多少次,他将要如此往复?
“哦,不!”他尖叫起来,“求你了,别再来一次!发发慈悲吧!发发善心吧!”
那些手不闻不顾地将他往前推出去。那些黑暗塔的手从来不晓得慈悲为何物。
那是乾神的双手,卡的双手,都无善心可言。
他闻到了碱味,比泪水更苦涩。门后的沙漠一片白茫茫;令人目眩得没有方向;没有水;除了虚虚浮动的光影外别无生物,群山如云,把自身的轮廓投映在地平线上。掩在苦碱味之中的,是鬼草,带来美梦、噩梦和死亡的鬼草。
但不是针对你的,枪侠。从来不是对你的。你潜伏在黑暗中。你被暗色附身。我可以残忍而坦白吗?你要继续。
每一次你都将忘却上一次。对你而言,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他使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往回走。无望。卡更强大。
蓟犁的罗兰走过了最后一扇门,他一直在寻找的门,他一直都找到了的门。门轻轻地在他身后合上。
8
枪侠愣了片刻,摇摇晃晃。他想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因为酷热,当然了;该死的酷热。是有过一阵风,但是那么干燥,丝毫无法缓解炎热。他拿起自己的皮水袋,掂量着还剩多少水,明知道自己不该喝——还不到喝水的时机——却不管不顾地吞了一口。
片刻间,他恍如身在异处。在塔身内,也许吧。但沙漠当然是狡猾的,充满了海市蜃楼般的妄念。黑暗塔依然在千万轮距之外。爬过许多台阶、看过许多房间、里面有许多面孔在看着他,这份知觉已开始慢慢退却。
我会到的,他想着,眯着眼睛斜睨着无情的烈日。我以我父亲的名姓发誓,我会走到的。
也许,这一次如果你走到了,结局会不一样。一个声音悄然响起——显然是沙漠中人的谵语,难道曾几何时自己已经到过那里?他身在当初所在之时、所在之地,就是这样,别无其他可能,不会有别的可能。他一向缺乏幽默感,想象力也不见得丰富,但他是坚定的。他是个枪侠。在心中,他深藏不露地认定,这份使命饱含苦涩的浪漫。
你是个死性不改的主儿,柯特曾经对他这样说,罗兰敢对天发誓,他在那言语中听出了恐惧之情……可是,柯特为什么要畏惧他呢——只是个小男孩——罗兰说不上来。这将是你的诅咒,孩子。走向地狱的一路上你将穿破一百双靴。
还有范内的:不记取前车之鉴,必将重蹈覆辙。
还有他母亲说的:罗兰,你一定要总是那么严肃吗?你从不能放松点吗?
但那耳语又响起
(不一样,这一次也许不一样)
况且,罗兰确实闻到了什么气味,不是鬼草,也不是苦碱。他猜想,该是玫瑰香。
他把背囊换个肩膀,又摸了摸别在腰带上的号角,和旁边的左轮枪一起垂在右臀侧。亚瑟·艾尔德本人曾吹响这柄古老的黄铜号角,传说是这样的。罗兰在界砾口山把它给了库斯伯特·奥古德,当库斯伯特跌落时,罗兰愣了一下,却及时出手把它重新捡了回来,还把堵塞在管口里的尘土敲倒出来。
这是你的神器,渐息的耳语飘荡在玫瑰花夹杂尘土气的香甜中微微飘来,恍如夏日夜晚家里的气息——哦!失落的!——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找不到之门;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门。
罗兰,这是给你的承诺,这一次的结局或许会不同——也许,就将迎来休憩。甚或救助。
稍顿,又接着说道:
只要你坚持。只要你心诚。
他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些妄念,想要再啜饮一口,又打消了念头。今晚。当他在沃特之骨旁燃起营火时,他才会喝一口。至于现在……
现在,他要继续旅程。黑暗塔就在前方。那走近来的、越来越近的,或许将是告知他如何抵达目标的人(他是人吗?真的是人吗?)。罗兰将要追上他,等他们相逢,那个人就将与他交谈——是啊,没错,是啊,就在高山上诉说,和你在山谷中听到的传说一模一样:沃特将被追赶上,沃特将会吐露秘密。
罗兰的手再次抚上号角,那真实的触感带来一丝离奇的抚慰,仿佛他以前从未如此抚摸过它。
时间开始行进。
黑衣人逃进了茫茫沙漠,枪侠也跟着进入了沙漠。
一九七〇年六月十九至二〇〇四年四月七日
上帝,我说谢啦。
附录 “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来了”/罗伯特·布朗宁
1
起初,我以为他在撒谎,字字句句都是,
那个白发斑斑的瘸腿老人,用恶毒的眼
斜睨其谎言
在我身上的成果,嘴角难抑
窃喜的笑,皱缩的笑纹印刻
在他的唇边,乐于收纳又一个牺牲者。
2
手持拐杖,他还需置备什么呢?
谎言四伏,已待诱捕
会遇见留居此地的他、再问问路的
所有旅人?我猜那骷髅般的笑
会戛然而止,拐杖又能为我写下怎样的墓志铭
只因我在这尘积的坦途上荒度了欢娱时光。
3
若听他忠告,我该避开
那片不祥的恶土,众所皆知,
黑暗塔隐身那处。虽默许,
我依旧转向他所指的方向,既无傲,
也无重燃的希望之光,在传说中的终点,
其确凿,如同改向它途必会欢喜连现。
4
我终生周世徘徊,
跋涉千寻熬千岁月,我的希望
幻化鬼魅,无从把握
寻到终点才能有喧嚣欢呼,
如今我忍不住责难心声所向
的早春大地,因为在那里,将找到失败。
5
当病者濒临死亡
俨然已死,哀念生之初、死之末
伤泪纵横,一一辞别友人,
听闻有声令众人离去,任由一口气
更敞快呼尽,(“一切既已终结”,他说
“没有忧情能挽回这气息陨落。”)
6
当旁人商讨:别人的坟墓旁
是否还有足够余地留给此人,还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