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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返回了。
他在路上看见……
6
……震惊之下他茫然不知所措:这是他穿过第三道门钻人其脑袋里的那个男人,
那时他坐在一处破败的出租房窗前等着什么人——那幢房子里尽是这种被人遗弃的
房间——被人遗弃了,夜间却被醉鬼和疯子占据。你知道什么是醉鬼,因为你闻到
过他们身上浓烈的汗臭和刺鼻的尿骚味。你知道什么是疯子,因为你也许领教过他
们那种心神错乱的怪模怪样。这房间里仅剩的家具是两把椅子。杰克·莫特都拿来
用了:一把坐着,一把顶住开向过道的房门。
他不想受到突如其来的打扰,当然最好是别给人打扰的机会。他靠近窗口朝外
张望,同时隐藏在斜斜的阴影线后面以免被什么闲逛的路人瞧见。
他手里捏着一块粗糙的红砖。
这砖块是从窗外扒来的,那儿许多砖头都松动了,这些砖头有年头了,边角风
化了,但拿在手里很沉。大块的砖头黏合在年头久远的砂浆上就像粘在船底的吸附
物。
这个男人想用砖头去砸人。
他可不管砸着谁;作为一个谋杀者,他是机会均等论者。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口之家从下面沿着马路走过来了:男人、女人、小姑娘。
那姑娘走在最里面,显然是想让她避开车辆。这里离车站很近,但杰克·莫特可没
留意什么车辆交通。他在意的是像这种能够被他利用的楼房太少了;这房子已经毁
了,里边丢满乱糟糟的废弃物,破木条、碎砖头和碎玻璃。
他只朝外探出了几秒钟,他脸上戴着太阳眼镜,金黄色头发上扣着一顶不合时
令的针织帽。这也像是一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下面,一个道理。即使是在你还没有感
觉到有什么危险值得担心时,减少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也并无坏处。
他穿着一件过大的汗衫——几乎长及他的大腿中段。这种可以遮掩真实身材
(他很瘦)的大号衣衫肯定是他特意选用的。这种大汗衫还有另一项功用:每当他
对人进行“深水炸弹攻击”时(玩“深水炸弹攻击”这一手是他时常萦绕于心的念
头),总要弄湿裤子。这种宽松下垂的汗衫正好能遮住工装裤上湿乎乎的印渍。
现在他们走近了。
别开枪袭击,等一下,再等等……
他在窗边颤抖着,拿砖的手收回到自己肚子旁边,又伸出去,再又收回来(但
这回收到半腰上停住了),然后他身子扑了出去,这会儿完全清醒了。他总是在倒
数第二下出手。
他投出砖头,看着它落下。
砖头落下去,在空中翻着筋斗。阳光下杰克清晰地看见那上边挂着的砂浆。在
这一时刻几乎其他每一样东西也都清晰可辨,一切都以极其完美的准确性和完美的
几何形态演绎着其中的物质关系;这事情是他对生活的一种实体性的推进,如同一
个雕塑家用锤子敲打凿子改变着石头,一块粗粝的物体就这样创造出某种新的东西
;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富于理性,也充满狂喜。
有时他也会失手,或是干脆扔偏了,正如一个雕塑家也可能会凿出一些毛病,
或是凿坏了,不过这回却是完美的一击。这块砖头不偏不倚地击中那个穿着鲜亮的
格子裙的姑娘头部。他看见了鲜血一一那颜色比砖头鲜艳。当然,溅开的鲜血最终
也会干结成同样的褐紫红色。他听见那母亲发出尖叫。他立马开溜。
杰克蹿出房问,把原先顶在门把手下面的那把椅子扔到远处的角落里。(跑过
房间时还踢掉了他刚才等待时坐的那把椅子。)他猛地脱掉那件大汗衫,从背后的
包里取出一块扎染手帕。他用手帕拧开门把手。
不会有指纹留下。
只有菜鸟才会留下指纹。
门转开了,他把手帕塞回包里。他下去穿过大厅时装成一个喝得晕晕乎乎的酒
鬼。他没朝周围看。
四处东张西望也是菜鸟。
老鸟知道看来看去会让别人心生疑窦。四处张望可能会被认为是事件知情者的
某种证据。有些自作聪明的条子没准就会把你作为事件嫌疑人而盯上,你就可能受
到调查。只因为你曾神经兮兮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眼。杰克觉得没人会把他和犯罪活
动联系到一起,即使有人认为这一“事件”颇为可疑并会对此展开调查,但是……
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可能存在的危险降低到最小。换句话说,应该总是把椅
子顶在门把手下边。
他走过满是尘土的走廊,那儿油漆剥落的墙面上裸露着里边的板条,他垂着脑
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就像你在街上时常可以见到的那些流浪汉。他依稀听见那
女人——那女孩的母亲的尖叫,他估计是——尖叫,声音从楼前那儿传来;那呜呜
咽咽的动静自不必理睬。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举动——那种嘶喊,那种惘然无
措,那些伤者的泣啜(要是那伤者还能哭得出来),杰克都不会在乎。他在乎的只
是这一点,这个推动之举改变了事物的日常进程,给那爝火不熄的生命重塑了新的
肌理……还有,也许,命定的一切不仅仅是这一击,而是呈环状向四周推衍,就像
把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池塘。
谁说他今天不是塑造了一个宇宙,或者说,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
上帝啊,怪不得他湿了自己的工装裤!
他走下两截楼梯没碰上人,但他还是这么表演着,走起来不时晃一下身子,但
绝不弄出趔趔趄趄的样子。晃一下身子是不会被人记住的。而一个夸张的趔趄却有
此可能。他嘟囔着,但绝不说一句能让人听明白的话,不做戏的表演总比演得夸张
过火要好。
他从破败不堪的后门出去,走进一条小巷,那儿满是人家丢弃的垃圾,还有印
满日月星辰的破瓶子什么的。
事先他早已安排了逃离的路径,每一件事都做了筹划(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
危险降到最小,凡事都要做一只老鸟);而这种做事有计划的个性正是他让同事们
印象深刻的原因,自然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不消说他也有意奔前程,
可他不想奔到监狱里去,也不想奔去坐电椅)。
有几个人沿街跑来,拐进了这条小巷,他们只是跑进来看看是哪儿发出尖叫,
没有留意杰克·莫特,他已经摘去不合时令的针织帽,只是还戴着太阳镜(在如此
晴朗的早晨,在这地方并不显得突兀)。
他拐进另一条小巷。
出来时转到另一条大街上。
现在他从容地走在一条比前面两条小巷都干净的巷子里——朝哪儿看几乎都挺
像样。这条巷子通向另一条大街,北边的街区那儿有一处公交车站。不到一分钟他
就看到了一辆到站的公交车,这也是事先计划的一部分。车门一打开杰克就上去了,
把十五美分硬币投入硬币箱。司机没多看他一眼。挺好,但即便司机多看了他几眼,
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穿牛仔裤的怪怪的家伙,像是那种无业游民——身上那件大汗
衫就像从救世军垃圾袋里捡来的东西。
准备,要有准备,做一只老鸟。
杰克·莫特的秘密是做什么都很成功,无论工作还是游戏。
车子开过了九个街口后,经过一处停车场。杰克下了车,走进停车场,打开自
己的车(那是一辆不起眼的五十年代中期的雪佛莱,外观仍然很不错),开车回纽
约城去。
他现在一身轻松,毫无挂碍。
7
片刻之间,枪侠窥见了所有这些事情。在他受到震惊的意识对其他镜像关闭之
前,本来他还能看到更多。这虽然不全,却已足够。
足够了。
8
他瞧见莫特用一把爱克特美工刀从《纽约每目镜报》第四版上裁下了一条,不
厌其烦地确认那个专栏上的新闻。“悲剧事故后黑人女孩昏迷不醒”,大标题这样
写道。他看见莫特拿出胶水涂抹在裁下来的报纸背面,把它粘贴到剪贴本里。莫特
把它贴在剪贴本空白的一面中间,翻过去的前几页里还有许多剪报。他看见打开的
那页上的新闻这样写道:“五岁的奥黛塔·霍姆斯,去新泽西伊丽莎白镇参加一个
快乐的庆祝活动,现在却成了一桩残忍离奇的事故的受害者。两天前参加了她姨母
的婚礼后,这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步行前往车站,这时一块砖头砸下……”
然而,如此加害于她,他并非只做过这一次,是吗?不是的,上帝啊,不是的。
从那天早上到奥黛塔失去双腿的那天晚上,这中间的许多年里,杰克·莫特投
掷过多少东西,推过多少人啊。
然后,是奥黛塔再次遭殃。
第一次他把某件东西推向她。
第二次,他在某件东西面前把她推倒。
我打算用的是什么人呐?这是哪类人——
接着他便想起了杰克,想起把杰克送进这个世界的那一下推搡,他想起听到的
黑衣人的笑声,这一下他崩溃了。
罗兰昏厥过去。
9
他醒来时,正瞧着一排排整齐的数字列在绿色的纸片上。纸片两边都画上了杠
杠,所以那每一个数字看上去都像是牢室里的囚徒。
他想:这玩意儿不搭界。
不是沃特的笑声。难道是那种——计划?
不,上帝啊,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复杂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管用的
了。
可是一个念头冒出来,至少,脑子里触动了一下。
我出来多久了?他倏地惊起。我从那门里过来时约摸九点光景,要不还更早些。
过了多久——?
他接着来。
杰克·莫特——现在他只是枪侠摆弄的一个偶人——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桌上
那个贵重的石英钟显示着一点十五分。
上帝啊,那么晚了吗?那么晚了吗?可是埃蒂……他准是累坏了,不能再撑下
去了,我得——
枪侠转过杰克的脑袋。门仍然矗在那儿,但从那儿望见的情形竟比他想像的更
糟。
门的一侧有两个黑影,一个坐在轮椅里,旁边是另一个人……但这人已残缺不
全了,只能用他的胳膊撑着自己,他下半截腿被那个出手极快的野蛮东西抓走了,
就像罗兰的手指和脚趾一样。
那黑影移动了。
罗兰顿时以饿蛇捕食般的速度鞭笞着杰克·莫特,迫使他把脑袋转开。
她看不见我们,在我准备好之前看不见的。等我准备好了,除了这男人的背影
她什么也看不见。
黛塔·沃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看见杰克·莫特,因为透过这扇敞开的门只
能看见那个宿主所看见的景象。只有当莫特朝镜子里看时,她才有可能看见莫特的
脸,(虽说这有可能导致一种似是而非的自我复制的可怕后果,)但即便那时,这
对两个女士中的任何一个也都可能毫无意义;关键在于,对莫特来说这女士的面孑
L 没有任何意义。虽说他们彼此有着不共戴天的隐秘关系,但他们从来没见过对方。
枪侠不想让这个女士见到那个女士。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直觉擦出了火花,愈益接近一个成熟的计划。
可是在这儿已经呆得太久了——光线提醒他现在准是下午三点了,也许者5 过
了四点。
从现在到日落之后螯虾出现,埃蒂离生命终止还剩多少时间?
三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