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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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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首长满脸兴趣;从张钢左边转到右边;如同在石头缝里找蛐蛐。
“你不会说话呀?”
小环不由自主地说:“会!他就是不爱说话!”
台上的学生演员们乐了;都帮张钢说起话来。这个说张钢特别封建;台上是女同学跳舞;他就把脊梁朝着她们。那个说:哪个女同学跟他开句玩笑;他就罢奏。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出来说张钢的二胡等于是乐队指挥;都跟他的节奏走;他罢奏就没法演出了。所以就由着他用脊梁对舞台。
首长更加充满兴趣;背着手;仔细研究张钢。
小环心里害怕起来:这首长怎么像在打二孩什么主意呀?
“你还会什么?”首长问。
二孩看看首长;点点头;表示他会的东西很多。首长却问周围的学生:“他还会什么?”

“手风琴、京胡……”男教师说。
“游泳、乒乓球。”一个男学生替教师补充。
“摔跤。”张钢突然开口;包括首长在内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环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鹤说:“不打自招啊!”
“摔什么跤?”首长问。
张钢脸憋得紫红;“军队有侦察连吧?就像那样摔跤。”
首长说:“摔跤好。我们有特务连。哪天找个特务连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张钢又不说话了。
首长走到台下还回头看张钢;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环看着首长和一群军人们顺着过道走出门;跟多鹤说:“臭小子!首长要是记性好;真找个人来跟他比试;他还不给摔碎了!”
张钢那天晚上跟母亲、小姨一块儿回家;一路都闹脾气。怪她们不请自来;偷看他演出。这回轮到小环不吱声了。她得逞了;用不着吱声。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张俭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乐了。
那位首长是军管会主任;人们叫他郝师长;记忆好得出奇。一个多月后;还真从特务连找了两个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红卫兵宣传队找到了张钢。摔跤比赛在新年前一个傍晚举行。师长让人把他家楼下的空地垫了一层暄土;他趴在二楼栏杆上观阵。
第一个擒拿手刚跟张钢过了几个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赛。他说张钢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乱打架。
首长摆摆手;让第二个擒拿手上。这人脸长个儿大;军帽檐本来就歪了;一上场他把帽檐拉到脑勺上。张钢叉着腿;一动不动看着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个头擒拿手也不攻;一点点向张钢左边移;张钢跟着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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