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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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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小狐狸,在母狐狸的肚皮下面拱动着,寻找着奶头。公狐狸眼睛里湿漉漉的,眼神生动,随时都要开口讲话的样子。我知道,如果它开口说话,说的会是什么。女人看看大和尚,大和尚叹一口气,就将自己面前的大碗,推到母狐狸的面前。女人也跟样学样地将自己面前的粥碗推到了公狐狸的面前。两个狐狸对着大和尚和女人点头致谢后,就呱嗒呱嗒地吃起来。粥很热,它们小心翼翼地吃着,眼睛里含着泪水。我很尴尬,看着眼前的粥,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大和尚说:你吃吧。这肯定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粥了,我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好粥了。我和两个狐狸各吃了三碗粥。狐狸打着饱嗝,带着小狐狸,摇摇晃晃地走了。而此时,我发现,锅里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粒米也没有了。我很抱歉,但是大和尚已经坐在床上,捻动着念珠,仿佛入睡。那个女人,坐在煤球炉子前,手里玩耍着一根铁扦子。微弱的炉火映照着她的脸,是那样的生动有神。她微笑着,似乎是在回忆美好的往事,也似乎是无所忆无所思。我抚摸着鼓鼓的肚皮,听到外边的庙堂里,传进来小狐狸吃奶的声音。树洞里小猫吃奶的声音我听不到,但是我仿佛看到了它们也在吃奶。我也产生了吃奶的强烈愿望,但是我的奶头在哪里呢?我丝毫没有睡意,为了抵抗吃奶的欲望,我说:大和尚,我继续说。

拿到了宅基地批文,母亲激动不安,话多得像麻雀一样。她说小通,老兰其实并不像我们想得那样坏,我还以为他要怎么着呢,可人家二话没说就把批文给了我。她又一次将那张盖了大红印章的房基地批文展开给我看,然后就强拉着我听她回忆父亲逃跑之后我们娘俩走过的艰难道路。她的语调是悲伤的,但更多的是欣慰和自豪。我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倒头便睡;等我一觉醒来,看到她披着夹袄靠在墙壁上,一个人还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讲那些车轱辘话,如果不是我从小胆大,肯定会被她吓个半死。母亲这次的长篇絮语仅仅是次彩排,等到半年后我们终于将高大瓦房盖起来的那天晚上,正式的演出才算开始。那天我们还住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窝棚里,初冬的月光将大屋照得很是辉煌,墙壁上镶贴着的彩色马赛克闪闪发光。窝棚子四面漏风,寒气袭人,母亲的话哧哧溜溜地往外奔涌,让我联想到屠户们手里那些倒来倒去的猪肠子。罗通,罗通,你这个没良心的杂种,母亲说,你以为没有你我们娘两个就活不下去啦?呸!我们不但能活下去,而且把大瓦房也盖起来了!老兰家的房子高五米,我们的高五米一,比他家还高十厘米!老兰家的房子用水泥抹墙,我们镶贴了彩色马赛克!我对母亲的爱好虚荣反感透顶。老兰家的房子外边用水泥抹墙,里边却用三合板吊顶,墙上镶贴着高级瓷砖,地面上铺着大理石。我们家房子外边镶贴着马赛克,里边用沙灰抹墙,裸着房笆,地面坑坑洼洼,仅垫了一层炉渣。老兰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们家追求的是〃驴粪球儿外边光〃。一缕月光照在她的嘴上,好像电影中的一个特写镜头。她的双唇翻动不止,嘴角上粘着两朵白色的泡沫;我拉过潮湿的被子蒙住脑袋,在她的絮语中昏然入睡。

第十一炮

孩子,别说了。女人第一次开口说话,音节之间似乎牵扯着蜂蜜的丝线。这样的声音让我感到她已经历尽沧桑。她微微一笑,充满了神秘的暗示,然后退几步,坐在一把不知何时出现、也许原本就在那里的紫红色的花梨木椅子上。她对着我招招手,再次开口说话:孩子,别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眼睛再也无法从她的身上离开。我看着她慢吞吞地、仿佛是表演似的、慢慢地解开了那件大褂上的铜扣子,然后,扯着大褂的两襟,猛地伸直了胳膊,宛如一只鸵鸟,展开了双翼,让我看到了在那件朴素而陈腐的大褂掩盖下的华丽肉体。我真是心醉神迷了啊,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身体发冷,心脏激烈地跳动,牙齿打战,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上。在炉火和烛光的照耀下,她的眼睛、牙齿都放出了光芒。她那两只芒果般的乳房,中部略微下垂,形成了优美的弧线,到了顶端,又优雅地翘了起来,宛如刺猬之类的小兽噘起了秀丽的嘴巴。它们亲切地招呼着我,我的腿却像生根在地似的难以移动。我偷眼看看大和尚,大和尚双手合十,正襟危坐,似乎已经圆寂。大和尚……我痛苦地低语着,似乎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拯救自己的力量,又似乎是想获得他的首肯,允许我顺从自己的欲念。但大和尚纹丝不动,宛如一尊冰冷的塑像。孩子,那女人又说话了,但她的嘴唇却没有一点点说过话的样子,那声音,仿佛来自头上的虚空,又仿佛发自她的肚腹。我自然听说过腹语术的故事,但那些能做腹语的人,如果不是武林高手,就是那些马戏团的丰腴女人和精瘦小丑。这样的人都不是常人,这样的人身上都带着神秘诡异的色彩,他们总是让人联想到魔法和杀婴案件。孩子,来吧,那个声音又来了。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心,它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是心的奴隶,而不是心的主人。但我还在挣扎着。我知道如果前进一步,那就永远也退不回来了。你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在想着我吗?为什么肉到嘴边反而不敢吃呢?自从妹妹死后,我已经下决心不再吃肉,而且从那之后,我的确没有吃过肉。我现在一看到肉就觉得恶心,就感到罪过,就想到它给我带来的灾难。谈到肉,我恢复了一些自制的力量。她冷笑一声,宛如一股冰凉的空气,从洞穴里吹出,接着她说——这次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嘴巴的开合和说话时脸上那嘲讽的表情——你以为不吃肉就能够减轻你的罪过吗?你以为你不吃我的奶就能证明你冰清玉洁吗?你虽然几年没有吃肉,但是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肉;你今天可以不吃我的奶,但你今后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奶。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要知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你是野骡子姑姑吗?你还活着是吗?你从来就没有死是吗?我感到一股亲热的风几乎要把我吹举到她的面前了,但是她的冷笑和嘲讽阻止了我。她歪着嘴巴说:我是不是野骡子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活着或是死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果想吃我的奶,你就过来吃;如果你不想吃,你就连想都不要想。如果吃我的奶是罪过,那么,你想吃我的奶但是不吃,就是更大的罪过。在她尖刻的嘲讽中,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一张狗皮,把头脸蒙起来。她说:即便你把头脸用狗皮蒙起来,又能怎么样呢?终究你还是要把狗皮揭下来的。即便你发誓不揭狗皮,狗皮也会慢慢地腐烂、破碎,最终显出你的像土豆一样的嘴脸。那你说我怎么办?我嗫嚅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她将衣襟掩起,左腿叠放在右腿上,用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说:讲你的故事吧。

冰冷的柴油机被凶猛的胶皮火烧得吱吱怪叫,母亲趁热摇车,柴油机嘭嘭地响了几声,一股黑烟从烟筒里冒出来。我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尽管我盼望着她永远发动不起来这车。柴油机响了几声又截了气。母亲拔出点火栓,重新换了火种,然后又是一阵猛摇。柴油机终于发疯般地叫起来,母亲用手加大了油门,飞轮高速运转,看起来竟像木然不动似的,但机器的颤抖和烟筒里打出的黑烟告诉我这一次是真的发动起来了。在这个滴水成冰的上午,我必须跟着她去县城,沿着结了冰的道路,迎着刺骨的寒风。母亲进了屋,穿上了她那件白板子羊皮袄,腰上扎着一条牛皮腰带,头上戴了一个黑色狗皮帽子,手里提着一条灰线毯子。这条毯子当然也是我们收来的废品,母亲的皮袄、皮带、皮帽子也是废品。她将毯子扔到高高的车顶上,那里是我的位置,毯子是我避寒的物品。母亲坐到驾驶座上,吩咐我去打开宽大的大门。母亲的大门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这个村子建立百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气派的大门。这是两扇用厚达一厘米的钢板和坚硬的三角铁焊起来的大门,机关枪也未必能打透。大门上刷了一层黑漆,还安装了两个黄铜的兽环。这样的大门让村子里的人敬畏,令叫花子望而却步。我开了那把母亲的铜锁,使足了劲儿将大门往两边拉开,街上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凉透了。我顾不上考虑冷的问题,因为,我看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牵着一个约有四五岁的小女孩,从牛贩子们牵着牛进村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我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然后便是嗵嗵地狂跳,还没看清他的面孔我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五年不见,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亲的归来想象得轰轰烈烈,但父亲真的归来竟然是这样的普通平常。他没戴帽子,一头油腻的乱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那个小女孩头发上也沾着麦秸草,仿佛他们是刚从麦草垛里钻出来的。父亲的脸有些浮肿,耳朵上长满冻疮,下巴上生着一些黑白夹杂的胡须。他的右肩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色帆布挎包,挎包的背带上拴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他穿着一件油腻发亮的旧式军用大衣,胸前的棕色扣子掉了两个,但缝扣子的线头还在,扣子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穿着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高的牛皮靴子,这双靴子有八成新,几乎装到了他的膝盖,虽然靴面上沾着黄泥,但子部分光亮如漆。父亲的高皮靴让我一下子就回忆起了他往昔的光荣,如果没有这双靴子,那天早晨,他在我的心目中就会暗淡无光。那个牵着父亲的手跌跌撞撞地小跑着的女孩头戴着一顶红绒线织成的小帽,帽顶上簇着一个蓬松的绒球,随着她的跑动那绒球毫无规则地跳跃。她穿着一件肥大的酱红色羽绒服,衣服的下摆几乎垂到了脚面,这件大衣服使她像一个吹涨了的皮球,使她的跑动像皮球的滚动。女孩面色很黑,双眼很大,睫毛很长,两道浓密得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眉毛在鼻梁上方几乎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漆黑的直线。她的眼睛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父亲的相好——母亲的仇敌——野骡子。我对野骡子不但不恨,甚至很有好感,在她与父亲逃跑之前,我最喜欢到她的小酒馆里去玩,我在她那里能够吃到肉是我对她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的原因,我感到她对我很亲,当我知道了她是父亲的相好之后,更是感到了一种异样的亲情。

我没有喊叫,也没有像我多次想象的那样,见到他后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向他诉说他走后我所遭受的苦难。我也没有向母亲通报他的到来。我只是闪到大门一侧,僵硬地站着,像一个麻木的哨兵。母亲看到大门洞开后,双手扶住车把,将小山般的拖拉机开了过来。就在她将车头对准了大门洞子时,父亲牵着那个小女孩正好也到了大门外边。父亲用很不自信的腔调喊了一声:

〃小通?〃

我没有回答,我的目光盯着母亲的脸。我看到她的脸突然变白了,眼光好像结了冰似的停止了流动;手扶拖拉机像匹瞎马,一头撞到了大门楼子的角墙上;然后她就像一只被枪子儿打中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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