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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答案。蔡府种的‘祝融’只有一小块地能开花，而他们守在花旁捉了所有出现过的虫，全都不是所求。只知道‘祝融’必须于二、三月播种，六、七月间收获，一点波折就会错过整年。而几年后，就如奇迹般地开花一般，它们奇迹般地再也不开放。也许老天有眼，不愿让良药落在恶人手中？”
说完顾惜朝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
一年来他疯了般地找答案，又疯了般地决定放弃，抱着这个遗憾未曾说予人听。眼下说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
戚少商想，这故事不是没有味道，而是太过熟悉老套，叫人感慨。
“但他们为何不找进贡的部族索要，或者干脆在那山坳中种植？”
回答是个更加冰冷的笑，
“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人逼问秘密，迫使一族远迁，下落不明，山坳也被放火烧了个干净，从此寸草不生。蔡京自以为掌握所有机密就能灭口，却没想到机密不见得能用——或许他想到了，只是不想留个废物。”
笑，是自嘲的笑。
四年前的失败早已注定，因为一心想去的地方，没有人真心需要，而有人需要的地方，却一心想要逃离。
急功近利的人，岂不都是如此？
——永远赢不了，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听他冷嘲热讽官场的阴暗纠葛，措辞平缓，语气反极尽尖锐，戚少商心情越来越暗哑，恍惚如回到四年前追杀岁月，落尽下风的时候。那时他也是这么娓娓地说着，没有恨，也没有喜，只有几点冷漠的厌倦。
他心里究竟藏有多少秘密，竟真的如此寂寞，只想有个人听他说话，连敌友都不在乎，连错失时机都不在乎？
“记载在哪，大家研究一下，或许还有线索。”
顾惜朝蓦地转身，面上浮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戚少商心知不好，果然——
“烧了。它们本就是晚晴的遗物，决定离开京城的时候，就一把火全烧了。”
嘴角勾出那又如何的挑衅神情。
戚少商像被毒蜂蛰了一下。
该说什么？赞句真彻底，还是夸他有勇气？
原来再会之前，他就是这样挣扎着，日日面对未来的自己，面对那个无知无觉的疯子。
然后绝望。
——其实我又何尝不相同？
你要自己早早绝望，我却要自己永不绝望。
“那就去蔡府调查。土壤、环境、都仿造那块地不就好了？”
蔡府？说得这么轻松，难道真当是菜园子随进随出？谁不知道你和无情意图刺杀蔡京，差点把命落在那，无情还受了不轻的伤。从那以后戒备更是森严，去送死么？
顾惜朝边想，边盯着戚少商；像盯着一只头上长角的怪物。
戚少商外号叫九现神龙，但他又不是真的龙，当然没有长角。
他只是打算做一件很蠢的事情。
室内忽然一派赤红，二人惊而看向室外，细雨不知何时竟已停了，乌云间裂着大洞，透出血一样的夕阳。
最后一点阳光，很快就转为深紫，带着几分苍青，暗了下去。
顾惜朝笑出声来，“你去捉虫？”
他是真的很开心，线条柔和的唇弯成新月的弧度，眉上十分欢喜，眼中万点笑意，恍若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曲折没入淡蓝山影之后。
戚少商却开心不起来。
去捉虫。
多么荒谬而又认真的想法。
他在想怎样进入蔡府，怎样避开家丁护卫，还有蔡京网罗的无数武林高手，到传说中的那块地去捉虫。
这个季节了，那虫还在不在？
会不会找到？
能不能养活？
到了该掌灯的时候，房间里越发昏暗。顾惜朝微微倾身，让出光亮照在戚少商额角，紧蹙的眉，挺直的鼻，微有胡茬的下颚，一条发出微光的绝妙轮廓。猛然想到，自从“杀无赦”计划发动的瞬间起，几乎再也没见他笑过，眉头紧锁得就好似亘古未变，生来就被一股有形有质的忧郁缠绕。
于是也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那眉心的纵纹，心里咀嚼千百次那句话又浮了上来。
——我要你好好活着。
秋日时光，夏日的花，一柄叫离别的血色长剑，临行前火色的夕阳。
似乎天意一直在暗示他的灭亡。
能不亡，只因为有戚少商。
他们做的事，逆天意而行，违反道德纲常，自然规则，就如前朝武瞾，要让隆冬百花盛开。
但，
逆天时又怎样？焉知人类没有将天地掌控手中的一日？
既然如此，别说是捉几只小虫，天塌下来，都奉陪到底。
“好，我们就去把蔡京家的花草蚊蝇都给偷出来，谈小碧还未离京，我去找他帮忙。”
花、草、蚊、蝇？
孙青霞远观他们表情变化万千，一会相对无言，一会又相视微笑，脑海中一个名词呼之欲出。及至顾惜朝提到了这句，苦思半晌，终于茅塞顿开，
“等一下，有个地方有你们要的东西……千青园！蔡府隔壁的千青园！”
二人茫然地看向那兴高采烈的人。
千青园，是王合宜以前的家，夹杂在周遭灯火通明的豪宅之间，就像一个凹陷的大洞，凄清惨淡。
这里只住了四个人，却汇聚了数千种碧草，似乎汴京一城的绿色都凝聚在那里，又似乎是黯淡京华一只含春带媚的眼睛。
孙青霞曾去那里，拿到了王合宜的断牙和八字，换得“鬼老大”保管的匣子，和一条命。
而他们手中三粒美丽的种籽，正来自那匣子。
时值晦日，夜空中没有月亮，星星灿烂得过分，居然并不显得黑暗。
戚少商拉着顾惜朝的手，沿黄裤大道飞奔。
靠近了六分半堂腹地，穿过旧郑门，再往前就能看到高官府邸高耸的屋顶，金黄的灯光伴随丝竹之乐泄出，一派与白日不同的辉煌气派。
目的地近在咫尺，却在此时，顾惜朝突然站住不走了。
不是累，
因为药力作用，他甚至嫌戚少商走得太慢。
不是怕，
他们都有潜入而不被隔墙发现的自信。
所以戚少商不催，只站在一边等他开口。
“我刚才在想，若是出卖你，能换来什么好处。”
“想想而已。”
“不，如果我一直好好活着，就不见得只是想想了。”
戚少商想起黄昏时听孙青霞说完，顾惜朝脸上的空茫神情，道：“我知道。”
蔡府情况未知，但仅仅一墙之隔，难说千青园的地脉没有秘密，否则怎可能四季常青，数九不冻？
也许，那里才是奇迹的起点？
种下什么因，就会收获什么果。仗义的人总会得到报答。
戚少商在心中无数次地感激顾惜朝的母亲——那柔弱似水而侠情如钢的女子。若不是她，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背叛，但也不会真正懂得什么叫充实。
可是，一切还是猜测，
而已。
“所以，如果我有救，你一定要小心。”
得意洋洋的语气——
好啊，还没确定，就开始挑衅了。右手扣紧他的五指使劲一夹，换来自己指根的痛，外加手背几点掐。
“要是没救，就把‘他’教成大侠。”
戚少商猛然抬头，眼前晶亮的双眸笑成两弯弦月，唇却紧紧抿着，投下一个严厉的阴影。
是“他”，不是“我”。
——不是你就没有意义。
按下翻涌的心潮，戚少商干脆地点了头，
“好。如果那里没有虫，我就听你的。”
狡猾。
即使九月了，草里又怎会没有虫？
江湖人都知道，得千金不如九现神龙一诺，但答应了，是不是文字游戏又有什么关系？
汴河柔柳的树影像高挑的女子，守望王城百年。
在这里，顾惜朝结识了晚晴，也是在这里，戚少商话别了息大娘。
现在，二人如鱼一样潜入水中，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九月秋寒穿透了厚实的水靠，水底的黑暗吞噬了星光，他们向最黑暗的地方游去，却看到有极微弱的光在指示水道，身体也渐渐感到暖意。
浮出水面的瞬间，顾惜朝蓦然睁大了眼睛，顾不得脱下水靠就像池岸扑去。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天——”
他已经无法将心情付之语言，惟有反复叹息。
只见或纤细或宽大的草丛中散布着无数淡绿的光点，明明暗暗，照出碧叶莹莹如玉。
这里没有星空，
因为星空已经落下，
就在头顶飞旋。
每个动作都能激起光的涟漪，起落之际让人忘记了季节和时间。
这是奇迹。
真的是奇迹。
而这个奇迹已经存在了很多年，至今才被发现。
萤火虫的寿命非常短暂，七日光彩之后便会陨落，但这里直到九月还飞舞着萤火，温暖如夏。
戚少商一把揽过同行的人，卷曲的发丝拂过面颊，很柔软。
没有挣扎，也没有提醒他要小心。
他知道，宣和四年即将过去，然后是宣和五年、六年……
三年后，宰相王黼仗复燕云有功，专权自恣，妄拥立郓王赵楷，动摇太子赵桓之位。
蔡京子知赵楷气数早尽，力保太子。
次年，赵佶传位赵桓，是为靖康元年，下旨抄没六贼，贬蔡京岭南，途中饿死于潭州。
同年十月，开封沦陷。
靖康二年，三月，金人掳宋徽钦二帝北去，五月，赵构即位，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此后，金军大举南侵。
荒原、枯树、残垣、雪国，寒鸦悲鸣。
两个身影在地平线上并辔而立。
“赵楷是个可悲的弃子，他只是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人生罢了。而赵桓，他很努力，仍旧免不了失败。”
“汴京已不再是汴京，我们去哪里？”
“临安——不知王小石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