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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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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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