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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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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适才见到小豆子,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 

      “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桥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桥工,一踩桥,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桥?所以一群徒儿图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晃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彻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唤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 

      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爿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 

      这“群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毯嘛,这就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他嘛,赏孩子们几大校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妆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鲜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子。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地溜开,还前咕: 

      “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作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妆扮。 

      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 

      “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儿,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罗!”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哪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干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他。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一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没我,我没你,无一幸兔。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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