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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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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西关,大路直通江东门,北面是中山王府的莫愁湖,南面是南湖,包括关内与江东门大街,近城一段便是有名的风化区。那时,秦淮内河的妓院很少,以画舫为主,真正的风化区,在西关与关外一段市街。

皇家教坊十六楼中鹤鸣、醉仙、轻烟、淡粉、柳翠、梅妍,六座名楼都在这里。

后来一把火把风月场烧光,官府禁建,风月场才逐渐蔓延入城遍布秦淮河,六座楼也不再重建,消失在秦淮风月场,揭开四百年秦淮新风月序幕。

要找王千户,不必到镇抚司衙门去找。在黄家井街大宅,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在西关风月场,或者秦淮的画舫去找,十之七八会一找即著。

他是风月场中的豪霸级大爷,粉头们又爱又恨的恶魔。

爱的理由是他舍得花钱,而且不按规定免费召粉头陪侍。京都的有权势人士,召妓招待宾客是不花钱免费的。

恨的理由更简单,有许多女人,是被他以各种莫须有罪名罗织,抄没入官配发入教坊的官宦人家内眷,仇恨不共戴天,却只能将血海仇恨埋藏在心底。

这天晚间,淡烟楼灯光如画,警卫森严,楼上楼下冠盖云集。千户王将军今晚宴客,闲杂人等乖乖回避。

秦淮十六楼不只是单纯的一座楼,而是拥有许多房舍的建筑,楼本身雕梁画楝金碧辉煌;楼下是一排排一间间宴乐堂室,楼上是一座座花厅与华丽绣房。

其他每楝房舍,则是二三流的低级卧室,嫖客另有门户出入,不许从主楼经过,打扮稍差的人,想进门也非易事。

街对面,则是私营的妓院,粉头们如果由权贵们召出应局,也是免费的,帐记在主事的教坊管理费用内。

李季玉与三位年轻朋友,同时在对面的春华院吃花酒。

春华院是颇有名气的私营妓院,品流颇高,粉头们经过悉心的调教,元曲杂剧歌舞都是第一流的,俗称曲院。

缠头夜度资,比淡烟楼的名妓只高不低,普通嫖客还真不配至春华院或留香院进出,置酒三五次,粉头是否肯让刘阮上天台,还是未定之天。

雅室是楼上的小厅之一,隔绝室外的声浪。盛筵酒菜满桌,酒是江南人少沾唇的徐沛高粱一锅头,四位粉头另备有淡酒苏杭女儿红,敬酒才用高粱。

四位粉头皆年在十四五芳华,粉妆玉琢善体人意。陪李季玉坐台的小姑娘叫芳华,春华院的红牌歌妓。

三位朋友的姓是赵钱孙,加上他姓李,恰好是赵钱孙李,绝配。在这里,除非是名士豪客,姓名并不重要,也不一定是真名。

酒至半酣,逐渐放浪形骸。

四位小姑娘身边,各有一件乐器。

芳华姑娘的乐器是阮咸衍化出来的三弦,有点像改良式的马头琴。

月华是箫;秋华是琵琶;春华是笙。

众人调笑声中,突然传出珠走玉盘的嘈嘈切切琵琶声。原来是姓赵的年轻朋友,居然正襟危坐聆听秋华的琵琶独奏。

过脉是一小段前奏曲,把所有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

李季玉温柔地扶正芳华的娇躯,剑眉攒得紧紧的。

他知道这段过脉所配的曲调,神色微变。

是禁曲,这十年来无人敢唱的禁曲。他想阻止,却又叹了一口气打消阻止的念头。

悲凉的歌声,在琵琶的怪异旋律中,幽幽地、却又豪壮地在空间里流泻,似乎其他的声浪皆已沉寂了。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天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是诗,而不是词。

歌声徐止,又是一段骤急的过脉。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成不才无补救,西风一度一悲歌……”

李季玉突然伸手按住弦码,轻轻取过琵琶递给坐在他左首的芳华。

“你是女秀才的甚什麽人?”他柔声问。

“她是我表姑。”秋华拈起酒杯,一口喝乾,脸上木然,但泪水像涌泉般滴落在胸襟上

“忘了她,小姑娘。”

“是的,忘了她。”秋华姑娘僵硬地说。

“有必要找死吗?”他叹了一口气:“王千户在对面的淡粉楼宴客,你这里也有他的爪牙留连。老天爷!你认为我们不是他的走狗?”

“你们不是走狗。”秋华泰然拭掉泪水:“午间你来订席,随即有一位公子爷前来查问,知道李爷所订的四位姐妹,便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们。”

“哦!那位公子爷姓甚名谁?”他心中暗惊,疑云大起,会有谁找上他的?

“不知道,穿得体面,好像是贡院街府或县学舍的少年生员,甚至像国子监的举子。他说,你们是他家乡的好友,不妨唱些特殊的曲子让你们欣赏。我表姑的诗,就是特殊的。她的另一首诗,绝命诗,芳华姐谱的曲,你听: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叹屈伸,缩头胁肩公相责,金川门外迎新君。”

他大惊失色,跳起来冲到门旁,猛地拉开门虎跳而去,像扑出的猎豹。

门外是灯光明亮的走道,有不少婢仆往来各处花厅,没有可疑的人。两个往来的小婢,被他吓了一大跳,几乎尖叫出声。

“芳华,你也不要命了?”他重回室内,呼出一口长气:“唱一曲柳三变柳七的词吧!我们要听的就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这三位朋友,明天就启程返乡。”

“季玉兄,这些诗曲是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并不紧张,泰然地问。

“不可问不许问,喝酒,听曲,知道吗?”他郑重地说:“我不想你在返乡前夕,被人捉去上法场。”

“对啊!听歌。”月华小姑娘举箫就唇:“我们姐妹可以唱百余支元曲南曲。芳华秋华姐和唱,我们合奏。柳七郎的八声甘州,送三位公子爷明日早返归舟。”

琵琶和三弦不需用嘴,可以一面弹一面唱,四般乐器奏毕过脉,两位小姑娘妙曼的歌声荡气回肠: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顾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少不了喝采一番,他立即和三位朋友告辞撤席。

四位姑娘看出他神色不对,不敢询问,惊愕地目送他们出室,神色都不太对。

◇◇◇◇◇◇◇◇◇

他一马当先从大街折入一条小巷,向关北偏僻处小心翼翼从容举步。

夜间城外各关,虽然没有夜禁,但关门仍然关闭交通断绝,须偷越关城脱身。

“季玉,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和他并肩举步,忍不住发问:“你好像紧张兮兮,有此必要吗?”

“咱们被盯上了,你不觉得可疑吗?”他反问。

“你是指那位少年公子爷?”

“对,还有……”

“还有甚麽?”

“四位小姑娘,凭甚么敢唱女秀才刘莫邪的禁诗?”

“女秀才刘莫邪?”

“你不是京都人,所以不知道。总之,她是金陵的才女,由舅父高教谕高成业教养成人,九岁就可做出脱俗的诗。洪武帝曾经面试这位女神童,金口封她为女秀才。

永乐帝举兵,夺江山大计出於道衍和尚姚少师的策画,称龙飞在天大计,所以她诗中说纵有天龙翻地轴。她忠於建文帝,亲自远赴淮安前线,劝驸马都尉梅殷固守黄河,所以诗中说莫教铁骑过天河。

燕兵不敢越河一步,结果你应该猜得到了,她不但被控逆犯,而且指控她用妖术谋反,是被盖世屠夫御史陈瑛告发的,硬指她唆使驸马谋反。她全家死在雨花台,梅驸马在宁国公主的保护下得以免刑。宁国公主与永乐帝,都是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这兄妹俩从小就打打闹闹,也感情深厚。

梅驸马最后,仍然死在另一位锦衣卫指挥使赵曦,和前军都督佥事谭深手中,把驸马挤落河中淹死,很可能是永乐帝所授意的。这些事,你们外地人千万不要过问。”

“去他娘的!咱们即使闲得无聊,也不会过问这种狗屁事。”姓钱的朋友说:“你认为那位公子,是镇抚司派来试探你的人?”

“我得预作提防,着手侦查。”他必须改变计划,将活动手段说出:“所以,我不打算走了。天地双杀星三四十个杂碎,在金川门王家躲了三天,毫无动静,不知到底在策昼甚麽阴谋,你们在前面等候,必须严防意外。”

“放心啦!三二十个妖魔小丑,咱们对付得了。倒是你这里得特别当心,可不要在阴沟里翻船。”姓孙的朋友说:“最好你能把王千户那些人引至外地,能把绝世人屠引出更妙,在京都你不能杀他,在外地,哼!”

“他们这些首脑,不会往外地跑。”他摇头苦笑:“离开京都,那有机会过穷奢极侈的享受?”

“说得也是,没有机会宰他们,真可惜。天地双杀星那些派往凤阳的人……”

“斩草除根。”他凶狠的说:“替我一劳永逸办妥,免得牵肠挂肚。”

“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就好。你们走,不送你们了。”

已经到达墙根下,两丈余高的关城,与外地府州的城墙一高度相等,但阻不住混世的江湖亡命。

送走了三位同伴,他重新折返西关大街。

这三天中,他曾经两次潜至金川门王家大院附近,进行监视性的侦查,为免打草惊蛇,不曾潜入院内围,没发现可疑徵候,对这些人逗留不走极感困惑。天地双杀星在这三天中,也不曾前往王家走动。

他无意中逃过一场灾难,王家大院有天罗地网等著他,等他进网入罗。

◇◇◇◇◇◇◇◇◇

济阳侯府地属聚宝门,黄家井街王千户的大宅属三山门。

其实两家相去仅里余,中间隔了几条小街巷而已,步行片刻可到;如果需要留意对方的动静,派三两个人监视一目了然。

中山王府在南城的中心,徐家却在莫愁湖,与徐家有交往的亲朋权贵,必须经过三山门。有心人如派人做眼线在三山门活动,收获必丰。

李季玉住在江东门船场附近,前往三山门喝花酒,白天走动到春华院订局,落在有心人眼中,也是情理中事。

那位神秘的少年公子,显然是在西关发现他的,暗中跟到春华院,这才发生如此诡异的不测情势。

他必须查出内情,感觉出危机,知道生存领域受到侵犯,不弄清真可能会在阴沟里翻船的。

天色尚早,城外没有夜禁,这一带天黑成市,天后后街巷罕见早行人,昼夜颠倒。目下二更未尽,正是风月场最热闹的时光。

淡粉楼依然戒备森严,楼上楼下纸醉金迷。

对面的春华院,隐约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乐韵。

淡粉楼前的广场,停了一排小轿,栓了不少坐骑,两侧的榆树下和廊阶,夫役健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一些佩刀的护院打手,走来走去留意有否可疑的人,随时准备阻止闲人接近楼门。

李季玉仅在春华院左近略作逗留,然后泰然自若到了淡粉楼左端最外侧的广场边缘,坐在大树下三个轿夫身旁,手中有一包油炸龙芽豆,香味四溢。

“尝几颗啦!至少可以解解馋。”他将豆包伸向侧方倚树坐著的轿夫面前:“今晚的主客是那位老爷?敝主人是陪客,事先没听到风声,不知将爷请的主客是谁。老哥,大概贵主人也不知道。”

“我家主人名气大得很呢!与王将军交情深厚,怎麽不知道?”轿夫抓了一把油腻腻的龙芽豆,丢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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