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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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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在那一天,钟望尘又听到了刘嫂的唧唧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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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望尘知道了,父亲栽种相思树的地方,就是当年生长着紫薇的地方。
  那棵紫薇就是在钟家搬来这个小院的时候,在他母亲生他的那一天死去的。
  它曾经有过繁盛的灿烂的花儿。
  他的母亲看见了这花儿就看见了红纸伞。就瞎成盲眼。
  刘嫂说:“这紫薇分明就是祸根灾难,它怎么就刺瞎了太太的眼?它怎么就勾住了男人的魂?怎么就说死就死?说死就死了?!”
  刘嫂还说:“这紫薇怎么也让太太魂儿升天?让好端端的人一天到晚只会喊报应报应,这到底是谁的报应?太太没黑没明地念叨雨蔷雨蔷,雨蔷是谁?谁是雨蔷?”
  在刘嫂的描述中,钟望尘还看见劈头盖脸的一场大雨,看见院落里一片汪洋一片血色。刘嫂说:“太太可怜啊,瞎了眼,又动了胎气,早产了喽,那血哟——啧啧啧,血哟,流的哟,那叫多哟,一盆一盆地倒哟,倒在院子里,满院子的血水哟,全聚到紫薇树根上去了,眼看着叶绿花红活生生的一棵树,蔫了,死了,花落一地,泡在雨里,泡在雨里哟……”
  刘嫂的这番话,在钟望尘的心里折腾了好多年,直到他后来长大了有了爱情,才忽然明白那年那月的那个雨天,是什么惊扰了紫薇的芳魂?又是什么惊扰了红纸伞下失魂落魄的心?
  雨蔷的名字他也一直熟记于心,也是等到长大了经历了好多事,他才知道雨蔷是谁?
  不过,关于父亲,关于那些荡涤在父亲心事里的,那个将军的故事,相思树的故事,钟望尘无从知道。在他五岁的眼睛里,父亲是一个高高大大模模糊糊的影子,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坐着那辆豪华轿车出去又回来,好多穿军装的人向他敬礼,喊他将军。钟望尘从来不知道将军的含义。他的眼里是没有什么将军的,有的只是一个神思恍惚的,除了教儿子念几首诗词,既不与妻子亲热,又不与儿子亲热的……怪人。
  钟望尘对于父亲最强烈的印象还是他的相思树。
  父亲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执著和浪漫,让他解读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心灵的孤独和天性的真纯。这使他在感情上其实很乐意与父亲亲近。他相信父亲对那个不可知道的世界的钟爱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耐心地体会着父亲在每一个匆匆离去又匆匆归来的过程中带给他的丰厚的联想,它使他常常会忘记了母亲床榻上难捱的煎熬和暗无天日的黑,尽管他跟母亲很亲很亲。但是父亲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呀!父亲笔挺的军装和星星辉映的肩章,寄托着他急切膨胀的雄心;父亲的宽肩阔背,承载着他的渴望;父亲像鸵鸟一样健美的长腿,英姿勃发的,在他心目中站成钢铁巨人;父亲威严审视的表情,包含着无数坚毅和自负,让他的下属肃然起敬,让寻常人倾心拜谒。父亲高大的身躯进出院落,乘着他的黑色轿车来了又去,总是让儿子担心那样一个狭小的车座,怎么能容纳得下他的伟岸?当他集中精力去侍弄他的相思树,为它浇水施肥时,他的粗大的双手就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像是赋予了非常的灵性与钟情;太阳底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焦躁而又易感,给小树一遍遍地浇水,表情里的那种诚挚的悲伤由不得人不生怜。大冬天里,那些相思树总会面临着冻死的危险,父亲像无辜的孩子一样,坐立不安,紧急关头却总能想出绝招,每每都能死里逃生,有惊无险。
  钟望尘就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发现了父亲藏在阁楼上的秘密。
  那时候父亲已经用棉絮和稻草为他的相思树穿上御寒的外衣,而不知什么原因,那阵子他不用每天乘着大轿车出门。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院子里没有一丝的风,钟望尘依偎在父亲怀里央告他:“爸爸,讲一个故事好不好?”父亲问:“想听什么故事?打仗的?童话?还是孙猴子?”钟望尘说:“我想听红纸伞,还有紫薇。”
  “哪有什么红纸伞和紫薇呀!”父亲搪塞他,一边还故作镇静用手指刮了刮儿子的鼻梁:“宝宝是不是发烧了,讲胡话了?”
  钟望尘拨开父亲的手:“爸爸骗人!”
  钟望尘注意到父亲的一双眼睛,有亮晶晶的火花一闪,忽地又暗淡了,沉寂了,迷离恍惚,游移不安。
  钟望尘第一次发现父亲也有那种小孩子般的懦弱和羞怯,它是那样直白地,不加掩饰地,泄露了父亲复杂而脆弱的感情世界,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和秘密。
  更重要的是,钟望尘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父亲视线里的东西。
  父亲在看什么?
  在看阁楼。
  在看阁楼上的窗户。
  那扇窗户紧紧关闭着,自他懂事起就一直关闭着,像母亲的那双盲眼,茫然无措地面对着风和日丽雷电雨雪,茫然无措地顺应着世事变迁四季交换。而心灵的激荡分明是有的,震颤与悸动分明是有的,惊魂摄魄的神伤分明是有的。父亲的相思树,父亲竭力回避的红纸伞和紫薇的话题,都是因为它——它不仅只是一扇窗户,它更是一个小院的故事,一座小楼的故事,一个盲眼的故事,父亲的故事,将军的故事……       
  3.将军
  将军知道,自从看见那个紫薇树下的女孩之后,他就不再只是一个将军。
  浴血疆场,身经百战,枪林弹雨,生死无度,他在无数个大战场大战役中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从没有打过败仗,却在这样的小世界小院落小女孩儿面前做了俘虏。
  这幢日本小楼是作为胜利果实奖赏给将军的。
  将军在得到奖赏的同时又得到了惩罚。
  这种惩罚整整延续了六年。
  谁能在素昧平生的等待里始终等待?


  谁能在一见倾心的灵魂歌唱中始终歌唱?
  谁能历尽沧海终为水,一次偶遇就刻骨铭心难舍难分?
  这是将军。
  将军的爱是在紫薇树下的一瞥间勃发的。
  将军的心在这惊鸿一瞥间再也不得平息。
  好像所有的倾情都停滞在1947年的那一场雨中。
  那个苍白忧郁的女孩儿幽灵般地从她的小阁楼里走出,幽灵般走进院子,幽灵般伫立在紫薇树下,毫不在意院子里有多少双眼睛正凝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如同受了惊的小兽,返身冲回阁楼拿出一把红纸伞;她打着她的红纸伞,雨湿淋淋地在紫薇树下站了很久,把她的紫色缎带从辫梢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系在紫薇树上,然后,又像幽灵般地走出院子,一下子就不见了。
  铺天盖地一场雨!
  好像戎马生涯南征北战就只为了等逢这命运里的雨。
  恍惚之中将军痴得再也找不到心魂。
  恍惚之中身边已经多了一个盲眼的妻。
  恍惚之中将军做了父亲。
  恍惚之中院子里死了那棵紫薇。
  那个小女孩儿哪里去了?
  就那样幽灵般地消失了吗?
  其实将军看见她就不想占用她的阁楼了。
  他要把阁楼留给她。
  可是她哪里去了?
  那一夜,将军悄悄地上了木楼梯,悄悄地打开了阁楼的门。
  将军在女孩儿的香闺中体会着人去楼空的凄凉滋味。
  将军知道他和他们一家就这么卤莽无礼地惊扰了女孩儿的生活。
  在这之前,女孩儿分明还在做梦呢!
  绣了一半的绣品还在绣架上,一根绿丝线穿在精巧的绣花针上;
  案几上放着两本打开的书,一本摊开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另一本摊开在《西厢记》第三本《张君瑞害相思杂剧》,让人弄不明白,女孩儿的梦究竟是在哪一本书的情节里游离徘徊?
  还有些女孩儿涂脂抹粉用的胭脂香膏,零落地散放在菱花镜前。
  将军对眼目所及的一切由不得魂牵心动,不知道这蹊蹊跷跷的诸多因果,是不是命运的奇巧安排?
  将军自觉是浓词艳赋的戏文里多愁多病的张生,从此陷进女孩儿倾国倾城的相思局里去了。
  将军在女孩儿的空屋里留恋忘返。
  他好像再也回不到妻子泪浸血染的产床边上去,也看不见提早出世的儿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带给人们的兴奋和惊愕。
  透过阁楼上雨雾浸淋的窗口,将军似乎看到那个小女孩儿拎着湿漉漉的裙子在小巷子里奔跑,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把她纤细瘦弱的身影印在雨幕上,使他分不清真实与迷幻的距离。风忽地吹开了窗户,雨丝斜斜地往屋里飞,冷冽刺骨,他要伸手去关上窗户,却听见耳边有人悄声说话:“别……别关……”


  将军环顾四周,并无人影,怀疑自己思绪纷乱产生了幻觉,于是信步走到桌前,刚要坐下,就听见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别……别坐……”
  那声音胆怯而又痛楚万分,如同一个弱质女子的微微呻吟。
  将军又一次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不由得毛骨悚然,立不敢立,坐不敢坐,低下头,却看见脚凳上放着一双紫色的绣花鞋,想来是女孩儿匆忙间丢在那儿的。轻轻掂起,上面似乎还有着女孩儿的热乎气,式样精致,那一圈乱针绣成的紫薇花清雅脱俗,又想着这是女孩儿临走前穿过的,就觉得真是拿捏住了有血有肉的她的香脚玉骨。
  渐渐地,渐渐地,将军的手里如拎千斤,直坠的两只胳膊灌铅般难受,随即,另一只手也火辣辣地发麻,那一丝幽秘的声音如烟似雾,从耳畔一溜儿淌过:“放下它,放下它,放下它……”
  将军蓦然回首,阁楼上依然空空荡荡,只有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
  将军把手上的绣鞋放回原处,惶然后退了几步,依然不知所措。
  窗外的风卷起瓢泼的大雨,一股儿一股儿吹进屋里,丝丝缕缕扑打在将军的脸上,像是有谁在试探着与他接近;而声音无踪无影抓不住摸不着,空落落来回飘荡,更像是冰凉沁人的谁的手,不轻不急地推他出去:“出去吧……出去吧……关上窗户……。出去吧……”
  将军知道自己也许是中了魔法了,或者是被噩梦魇住了。
  别无选择,只有听从那声音的指引。       
  将军在极度的惶惑中关上窗户,退出阁楼,悄悄将门掩上。
  只听见一串咯咯咯的笑声,划破夜空,穿透雨幕,若断若续:“好喽……好喽……可以回商州喽……可以找伞郎喽……回商州喽……见伞郎喽……”
  将军怔怔地望着天空,只见一片红云物事,攸地从眼前漾过去,远了。
  依稀像是那个紫衣女孩儿打着红纸伞,乘风远去。
  水一般清澈。
  雾一般迷离。
  风一般飘忽。
  轻盈的笑声渐远渐轻,终止于无。
  一瞬间,雨住了,天亮了,风定了。
  这是不是将军的一个梦呢?
  自此以后将军再也不敢踏上阁楼一步。
  直到六年后的一个早晨,将军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院子里他种的那棵相思树结满了红红的相思豆。一个穿紫衣裳的女人站在满树的相思里朝她浅浅地笑,她打着那把他见过的红纸伞,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请你替我打开阁楼的门,好吗?”她的声音,分明就是那一夜他在阁楼上听过的,轻柔细切,软玉香醇:“我要看看我的房间,好吗?”
  “我去过商州了,我找到伞郎了。”她依然细语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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