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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重耳,无力地闭上了双目。
他广袖下的双手,早就攥得死紧,指甲已深深地掐入肉里,掌中一片湿re。
安静中,狐偃欢喜地站了起来。
他冲着那寺人深深一揖。
一礼过后,他双手接过那寺人递来的地图名册,低着头,欢喜地,大声地说道:“老臣狐偃,替主上谢过君侯美意。”
他说到这里,便躬身后退数步,转头把那些竹简放在公子重耳的几上,然后再次回头,目视姬秋。
一直低眉敛目的姬秋,早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早就存了要逃离公子重耳身边的念头,可是,姬秋从来就没有想过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
这算什么?
自己处心积虑,费尽周折,最终还是辗转成了别人手中的货物?!
所有的震惊跟慌乱过后,姬秋缓缓地睁开双眼。
没想到,她一睁开眼睛,便对上了狐偃等人的目光。她身前的狐偃,以及公子重耳府的诸贤士,正频频向她使着眼色,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清咳,他们在要她开口。
姬秋望着他们,又望了望那个面色莹白如玉,却看也不敢看上自己一眼的公子重耳,不知不觉中,恨意渐生,郁怒渐生。
同时,这恨意中,这郁怒中,还有着绵绵的,挥之不去,甩之不掉的苦涩。
这苦涩是从心尖渗出来的,它一直藏在她的心窝最深处,藏得很深,可是此时此刻,它却渗出了她的眼眶,令得她眼睛发涩,令得她气苦难平。
☆、第两百一十四章 女公卿(二)
姬秋缓缓自墙角走了出来。
在众人灼灼地,一瞬不瞬地注视中,她虽然低着头,但腰背却挺得笔直。曼步来到过道上,冲着主位上的秦王盈盈一福。在众人不无期盼中,她轻轻的,哑声地问:“君侯说,姬氏阿秋是节义之妇,与君侯是生死之交。姬秋想问,君上以一城换取姬秋,是要姬秋为奴么?为婢么?”
姬秋这话一出,秦王任好不由一怔。
他慢慢地锁紧眉头,低着头,对着四方大斟中黄浊的酒水照了照脸,仔细地端详起自己的表情来。端详了几眼后,他手一伸,把那酒举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又转眼望向姬秋,嘴里则哧笑道:“本侯不惜以一城相换,怎么会让姬秋行奴婢之事。姬秋跟本侯同过患难,自此以后,本侯自然要让姬秋享尽荣华,富贵之极。”
听了秦王任好一席话,姬秋缓缓抬起头来,她目光平静的望着秦王。彼时,她深如子夜的双眸如秋水,如长空,宁静,平和,从容,淡远。她似乎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每一个人都在盯着她,窃窃私语声不断传来。
“多谢君侯厚爱。”
朝秦王盈盈一福,迎着秦王定定盯视的目光,姬秋朝他温润一笑,随即又起身缓步走向公子重耳一席,一边走,她一边朗声说道:“姬氏阿秋,虽是妇人之身,然,已有贤士之名。当年,偃公为姬秋所迫出仕之时,曾经说过,姬秋之才,堪比当世丈夫。偃公,可有此事?”
此时的姬秋,平凡却华贵乍现的脸上,一派雍容。
她如一个上位者一样,这么随意地踱到狐偃的榻几前,扬手指向他,信口问道。
狐偃为当世儒家大儒,自然不是信口雌黄之辈。尽管他不明白姬秋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然,自己当年对她的评价确实如此,这是不可抹杀的事实。
在众人的注视中,狐偃长身而起,拈须答道:“确实如此!”
姬秋冲狐偃盈盈一福,又来到属于公子重耳的塌几处,朗声问道:“往岁,晋宫之中,儒、法两家治国之辨,献公曾谬赞姬秋有国士之才。公子,可有此事?”
公子重耳静静地打量着姬秋,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心里却苦涩莫明。
这一刻,虽然姬秋离得他这么近,近到公子重耳可以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感觉得到她温热的呼吸,接受着她灼灼的注视。然,姬秋眼中的疏离、漠然,却又让他觉得,他与她之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自此,只能隔着汉河相望了。
不知不觉中,公子重耳握着四方青樽的手指在收拢,收拢……直过了许久,他才急急地吐出了一口气。直到这口气吐出,他才发现自己屏息太久,胸口刺痛无比。
在一片鸦鹊无声中,在诺大的宫殿中显得无比的透明和幽静的公子重耳,幽幽地应道:“确有此事。”
姬秋淡然而笑,又接着问道:“去岁,姬秋接任嬖人管事一职,掌管公子所有财粮支出,打点公子周游之资,不仅胜任有余,更为公子赚得十倍之利。公子,可有此事?”
☆、第两百一十五章 女公卿(三)
公子重耳‘嗖’然抬头。至此,他似乎对姬秋此问的目的,有些了然了。
“然!确有此事。”
一种可能在心中快速闪过的同时,公子重耳已经不无欢喜地,响亮地回答了姬秋的提问。
大殿中,窃窃私语声又起,且,一浪高过一浪。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姬秋扬唇一笑,施施然回身,来到秦王的主榻前,盈盈一福,从容而淡然地说道:“君上厚爱,不惜以一城相换,姬秋不胜感激。然,姬秋堪比丈夫,有国士之才,又擅商道,是以,望君侯能以公卿之礼待之。”
姬秋这番言论一出,举座哗然了。
这个女郎,明明是个妇人,她竟然大言不惭地让秦王封她为公卿!
这世上,从来都只有丈夫贵为公卿的,别说有女公卿,时人,就是连听都没有听过有女郎当公卿的。这个女郎,她怎么就敢请秦王封她为公卿!!
秦人尽管愤怒,然,这个女郎刚才随随便便地说出那么几桩事,却是一般丈夫都求之而不得的,而她,却都做到了。仅此,她的才能,确实有公卿之才。
只是,只是,她是个妇人啊……
秦人,不由紧张地将目光投向他们的君侯。潜意识里,他们甚至希望秦王能驳斥这个不知进退的女郎。
“姬秋,当年本公子重你之才,曾让你尊享贤士的礼遇,其时已是冒天下之大不讳了。就算你有国士之才,也不能让君侯封你为公卿呀!要知道,此事前所未有,却叫君侯如何能答应你?!”
满殿喧嚣,满殿惊愕声中,一个声音徐徐响起。
晋人席上的公子重耳,正一派雍容地望着姬秋,出言相劝道。
明里听,这话好像在劝告姬秋别不知进退,但细里一品味,这话里却别有意味了。
首先他确定了姬秋确实有才,然后他又说了,自己因为姬秋有才,当年曾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讳将她尊为贤士,而姬秋现在要求成为秦国的公卿,女子为公卿同样前所未有,秦王不可能会答应的,所以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是让秦王为难了。
然,无论是将这个女郎视为贤士,或是奉为公卿,同样都是前所未有的事。公子重耳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重用这个女郎,而秦王如果做不到,其在气度与魄力上,已经输了公子重耳一筹了。
如果说秦王在之前还有所犹豫,在听了公子重耳这番话后,也必定不愿向天下人承认,自己在胸怀气度上,是不如公子重耳的。
同样,秦人也必定不愿意天下人看轻自己的君侯。
而且公子重耳这一席话也提醒了秦人,当年,正因为公子重耳敢于视这个女郎为贤士,才吸引天下的贤士纷纷投入他的门下。
就算如今他落泊了,放眼他的追随者却仍不在少数。而且,像大儒狐偃这样的人物仍能对公子重耳不离不弃,无不说明,这与公子重耳用人不计出身,识人有度,是有很大关系的。
☆、第两百一十六章 女公卿(四)
公子重耳此言一出,原本愤怒的秦人开始渐渐趋于平静,他们开始用另一种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
秦人从不屑,哗然,议论,到若有所思中,秦王低沉的声音传来,“诸君,还有话要说么?”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他的表情,更是慵懒中透着随意。可是,就算他这般模样,却还是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直到大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秦王才慢慢坐正了身子,一收先前的懒散,神色庄重地朗朗说道:“这时世,五德具备的人,从来便没有几个。因此,但凡有一才能为我所用,有一技长于他人者,均可成为本侯的可用之人。”
他振振有词地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突然声音一提,高声令道:“封,姬氏阿秋为我大秦客卿,食邑千户,赏奴仆三百,赐府第一座。”
秦王掷地有声地说完,缓缓扫视了殿中众人一眼,然后,便将视线停留在姬秋身上。
姬秋正静静地仰头望着他,眼里有欢喜,有感动,还有,意外……
然后,她缓缓跪了下来,伏下身去,哑声道:“谢我主龙恩!”
秦王站了起来,他山棱般的五官上带着浅浅的笑,目视着众人,朗声说道:“华辰美景,难得有远客相宴,又逢本侯喜得良臣。诸位务必尽欢,不醉无归。”
他朗朗笑着,侃侃而谈,话声方落,已乐声四起,歌姬从大殿四个角落鱼贯而入。
既然事关公子重耳跟姬秋割城封官的事已尘埃落地,众人也就不再关注,逐把注意力集中在翩翩起舞的歌姬身上了。
可姬秋一时却为了难。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秦国的公卿,自然便没有再站在角落里的道理了。姬秋正为难要在哪里安坐,一个寺人已快步迎向她,悄声道:“公卿,君上有请。”
姬秋抬头望向秦王,恬逢他也抬首望来。
这时的秦王,依然笑容淡淡,墨眼如子夜般深不可测。然,他却趁人不备,暗里对姬秋促狭地眨了眨眼。
姬秋被他这种举动惊呆了。
要知道他可是秦王,当着这殿上数百人的面,有如此近似孩子气的举动,也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吧!
姬秋慌乱地四下打量了,唯恐秦wang刚才的举动被别人看到了。好在,殿中诸人的目光多半追随在穿梭起舞的歌姬身上,没有人注意到秦王的小动作。
姬秋不由暗里松了口气,提步朝秦王的榻几走去。秦王早已肃口肃面,一副勇武威风的模样。
姬秋与秦王这番小动作,别人或许没有留意,然,一直紧紧地盯着姬秋的公子重耳却看了个明明白白。
他右手紧紧握着酒樽的边沿,不知不觉中,‘啪’的一声脆响传来。
一向泰然自若的公子重耳,居然打翻了酒樽。酒水哗的一声,溅了他一袖。突然,公子重耳觉得胸口很是堵闷。这殿中的人实在太多了,弄得空气都不流通,令得他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第两百一十七章 使坏的任好(一)
就在公子重耳心烦意乱的时候,狐偃趋上前来,低声道:“公子,今天能得到秦王割让一城,应当高兴。公子这般愁眉不展,容易招秦人猜忌。老臣恳请公子打起精神,好生应酬才是。”
公子重耳怔怔地听着。
他突然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进退失据了!他慌乱了!在看到姬秋与秦王那种熟稔得近似亲昵的举动时,他竟然慌乱至此,竟然把修养了几十年的风度都抛于脑后了!
带着浓浓的自我嫌恶,公子重耳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慢地持起几上的酒斟,再次头一仰,把樽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酒水饮了一半,流了一半。那一半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汩汩流下衣襟。
当他放下酒樽时,公子重耳已是俊脸含笑。他,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晋侯公子了。不过这么一会,他俊美的脸上,重新恢复了一惯的雍容和优雅。
这时,姬秋已经走近秦王的榻几。早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