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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皆诧异,纷纷感到被这可恶小子耍了,原来他并非星华子的亲戚或是世侄,星华子压根不识得他,却不知用了什么狡黠手段混了进来骗饭吃。盈琛师太见此,心下已然全无顾忌,便要教训这浑小子,右腕微微一翻,食、中、无名三指拢起,暗暗扣运一股真气疾射而出。此间内功深湛者俱心知肚明,却心念相通,认为小小处罚理所当然。怎知气息未逾那少年一尺,陡然凝滞不前,少年长衫未有丝毫展掠,那道真气已然遁于无形。众人心下皆是如受雷殛,而那少年神气未变,毫无窘相,嘻嘻一笑道:“晚辈罗公远,无门无派,但闻得前辈广邀豪杰,力除邪魔宁娶风,造福武林,早已钦慕缠怀,一瓣心香。虽恨自己手无缚鸡蛋之力,却亦不愿肝脑涂地,万里迢迢来见您一面,方不致噬脐莫及,遗终天之恨。呵呵!哈哈!”他信口胡扯乱诌,无半分诚心实意,编到最后连自己都憋不住放肆地大笑起来。众豪他居然真有点儿鬼门道,不由心生余悸,不敢再站出来拆穿。
星华子虽胸罄五车,腹笥千载,但性情高洁,虚怀若谷,竟信以为真,误将那笑声认作是豪气千云,大是感动,抱拳道:“少侠年虽不及弱冠,却有侠肝义胆,果是我辈中人,星华子今日要交了你这个朋友!请!”
众人入席,晚宴已然备好。罗公远仍吃掉四个人才吃得下的饭菜,众人早对他的诡异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律佛道宣仅仅吃了小半碗饭,他性情孤淡,一言不发,目中却无丝毫轻傲狂慢,反倒充溢着悲天悯人的无尽苦涩。星华子见状,只得痛心疾首道:“律佛大师已然……武功尽失了。”
众人再度惊起,久久不能抚平,却慑于道宣那双悲怮千古的伤郁眼睛,都不敢冒昧发问。道宣却浩叹之后,悠悠地说道:“贞观十有二年秋七月大秦弥尸诃教,又称景教,传入中原。其时太宗有诏:‘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详其教旨,玄妙无为,观其无宗,生成立要。词无繁说,理有忘签,济物利人,宜行天下。’经历大德僧阿罗本十年整顿,法流十道,国富元休,寺满百城,家殷景福。景教教义原为普渡众生而灭已,原与我佛门奥义相类,故而有不少百姓信笃。当时的中原,以佛、道、儒为主,对红夷番教颇为敌视,故此景教与中原教派久久冲突不息。为妥善解决争端,阿罗本四面奔走游说,却总被视为异类,教徒亦受民众的攻击,以免以暴易暴,阿罗本便提议论辩学术,然而各派又有各派迥然不同的心法观点,皆有道理,任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阿罗本索性提出比试格斗技,若然有人击败他,景教立时迁离中原,永不复还。此言一出,江湖大呼,皆以为我泱泱中上天国,武之圣源,又如何对付不了一个蛮荒夷狄?却怎料那阿罗本乃安息与大秦混居的族人所生,膂力通神,娴熟丝路马刀之术与极西的重剑长枪,是举世罕见其偶的技击名家。仅仅半月,中原武林和其挑战的名门正派无一例外地败北而归,实难以望其项背。此时……”
道宣瞥了一眼一旁静聆的玄渡,凄凄含笑,又道:“绵山云峰寺的主持空王佛,心阔纳海,全无中外门户之见,只因不忍见世人为名利,强行划分正邪道魔两界,排外斥异,只得出手,单独约在张壁堡麎战三昼三夜,终是险胜阿罗本一筹。阿罗本好生敬重空王佛,二人不打不相识,遂成羊左之交。空王佛禀奏朝廷,请求将景教与释、道、儒三家并世而待,无分厚薄。岂料大德僧毕生为宣扬教义而奔走天下,心力早便憔悴不堪,今日心中终获大释,又交了如此的良朋铮友,只觉心意已足,当夜安详圆寂。空王佛次日见此,虽佛戒嗔伤,却实也难抑悲不自胜。但二人化敌为友,情深义重,却只是须臾间之事,旁人并不知晓。但这样一来,反倒令景教与佛门甚至整个中原的所有教派和武林同道沦为死敌。百年来永不休止。每二十年,便有一位佛家或道家的名宿,与景教现任教主比试本领,并取消文斗,一战竟夺生死,且将地点定锁在张壁堡……”
罗公远突然耳垂微颤,接着目光以极为迅捷之速打量一遍周遭,嘴上却没停止嚼果子。道宣武功虽已尽失,可在功力尚存之年亦有这个习惯,知那是听到了什么响动的反应。但却见他仍安静如常,惬意地仰在椅背上,而殿前众人号称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反倒丝毫未曾察觉。道宣这才细细瞧了罗公远一眼,罗公远向他合什回礼,双掌间却极不恭敬地夹了根黄瓜。道宣一生阅人无数,自旁人几乎完全不能觉知的纤微气息中,感受到这看似庸凡的无赖少年体中,蕴燃着惊世骇俗的一面。
道宣兀自又道:“老衲虽是律宗创者,但人无东西,佛无南北,律禅二宗,本是一源,同本相从,主生合一人力。这抑或便是老衲的宿命渊薮,我佛若渡世人,老衲却要树立一个素昧平生的敌人:十年之前,老衲便为佛门荐为代表,迎战景教的第一位汉人教主——殷寒。”
群雄听得血脉贲张,唯有那罗公远依旧不为所动,只用牙签刷着牙,淡淡道:“人把相同的神明以自己的方式命名,创建宗教,然后打着神明的旗号,去为一已私利而争斗。可悲呀!”
宿青海见他居然说这种话,不由奇道:“罗少侠,难道你认为法力无边的我佛如来,跟他们景教供奉的长毛邪神是一般的?”
罗公远摸着头发,嘻皮笑脸地道:“哎,你不要乱讲啊,就算他俩不是同一个神的不同名字,那耶稣收拾不下佛祖,还收拾不了你么?说话小心些,当心遭雷劈!再者,我佛有时候留腻了光头,改蓄长发,也是无可厚非的,昔年佛教自天竺传入中土时,又何尝不是番人邪教?神本无邪,邪的是人。”
众人皆结舌杜口,无言以对。道宣虽认为他的“道理”过于戏谑,避实就虚,一时却也找不出甚么话来反驳,于是便续道:“百余年来,自空王佛击败大德僧之后,‘景佛决’已有七遭,互有胜败,但四十年前的上一次,少林寺方丈虚印,被殷寒之师吐罗蜜所败。吐罗蜜为确保战绩,结合东方人种本身具备的习武资质,决意破旧格立新规,将教主之位传于中华汉人。打算下一战时,揉合大秦、安息、中土三地的技击精髓,融会贯通,大大提高取胜之算,我佛门的悟性,难道就比景教差了?虚印大师见老衲立了律宗,非但不以忤,还大力嘉许,认定老衲为大乘作出贡献,并决定由老衲来对战殷寒。老衲虽与殷寒素未谋面,却早已耳闻他德武双修,海内无对。即是如此,老衲其时亦是青壮,性情亦好争强,非但不怕,反而暗下决心,要超越殷寒已达到的境界。于是老衲闭门苦练,无暇出山,便差令弟子下了终南直赴日月山景教圣坛,约好日子在既定的张壁堡决战。”
群雄见他有所滞顿,心中皆思:“依此情形,多半是他输掉了,被废去了武功。这殷寒又跟咱们没仇,他讲这些却又有何益处?现下他武功尽失,就如普通老人一般,宁娶风一来,又怎生是好?”
道宣回首对星华子道:“道侄,接下的还是你来说吧。”
星华子环顾四方,放下手中茶盏,眉宇间隐含雷电:“昔年,贫道恩师玄魄真人,与律佛大师是莫逆之交,由于律佛大师武艺远在我师,甚至南北少林住持之上,中原各派便一致决意请他对战景教教主。贫道当时只有十六七岁,就跟这位小兄弟差不多大……”他一指罗公远,罗公远极为不满地回道:“我八百岁了!”众人对他的疯疯癫癫跟无礼取闹早已适应,也全然不去理他。
星华子又道:“贫道的恩师乃是东道主,便早在一两个月前,就将张壁堡的一切安排妥当,只待决战时刻。怎料一直到决战当日,天下英雄无一缺席,却独不见那殷寒,在场亦有景教教众,但似也不知其教主所踪。又过了两日,景教教众受不住中原群豪的指斥责问,人声鼎沸,纷纷离去。中原武林英雄大多粗人,又焉可比信教之人的定力,一早便按捺不住,叫嚣着回去,又过三日,殷寒仍未出现,张壁堡内剩下的宾客,仅余……”
范北鸣受不了他的停顿,悻悻道:“不错!老夫当初亦在场。玄渡大师、宿掌门,你们也在罢?”玄渡仅仅中默颂佛经,手运乌珠,不予作答,宿青海则佯装不解,偏过头去兀自呷茶。
道宣缓声道:“除了三位,余下在便是在坐其他诸位的授业恩师了。李女侠的师尊公孙秀岚女侠,盈琛师太的师尊水天老妪,武大侠的师尊‘碧眼狮’程立雪,高掌门的师尊胡醒秋老先生。”
李十二娘、盈琛、武恒轩、高景浣四人心下极是震诧,终于明了师父因何临终前要自己于二十年后的今日前往张壁堡了,只是今日方知原由,又不知这场决战与那宁娶风是什么关系?心中皆是惴惴难安。
玄渡又转向段志城,段志城吓了一跳,难以承受他的目光,只觉无形的压力在死死地摁住自己的眼皮。玄渡涩然一笑,道:“段施主追缉的,想必是臭名昭著的大盗独孤还施主吧?当时他亦在场。”
段志城比谁都惊异莫名,不敢相信地追问道:“独孤……老贼?”
玄渡肃然道:“铁骑帮虽在大漠丝路掠劫西哉给朝廷的贡品,妇女,焚烧民宅,犯下诸多滔天大罪,但独孤氏乃鲜卑部族人,其祖独孤信在前朝被封为贵族门阀,亦算相将之后,是以也受到了邀请,前来观战。”
第二回 再回首(下)
段志城颇不以为然道:“独孤还,独孤还,他还好意思叫‘还’?他盗了一辈子的国宝,一只铜板也没还过!中原教派和红毛番教之争,绝不仅仅是江湖竞技那么简单,乃是国邦之交,足关乎我中华天朝的荣誉,你们不表奏朝廷,请派大员主持大局,反倒邀个人人得而诛之江洋大盗来看戏!你们说……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道宣不睬,续而言道:“便在第四天午时,一个中年男子领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翩然而至。那男子苍黑大氅下着一身粗布青衣,上有数处补丁,若非细察,万难觉探到细微的斑斑凝血,衣饰虽简,却神采飞扬,顾盼之际龙形虎相。我等扫榻相迎。那男子手指极不自然地张开,然后半拢起,以一种奇特而诡异的手抛弃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除去老衲与玄魄道长、玄渡大师知晓,此乃景教礼节等同于双掌合什,亦不在意,其他客人皆以为他要施展隔空打穴功夫,纷纷拔出兵刃,护住身上要害命门。”
“老衲试问道:‘施主遮莫便是殷教主?’殷寒点点头道:‘你想必是律佛大师了?殷寒姗姗来迟,事出有因,尚请原宥。’程立雪掌门怒道:‘你西域番教有意延迟时间,分明不把我中原教派放入眼中!’殷寒冷冷一笑,反问道:‘这位当是程掌门罢?敢问你是信仰何种宗教的呢?’程掌门没料他竟识得自己,一时话塞。殷寒又道:‘程掌门不信释、道、儒三教中的任何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