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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骨纪--北疆生死契-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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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德克的手指缓缓指向远方的一个小山包。

“就是那里,埋着一千口棺材的地方,魔鬼和天神共舞的地方。”

65、

贝格曼带着他的队员顺着奥尔德克之手,缓缓走向这个伫立着无数胡杨木桩的山包。被涂成血红色的胡杨木桩虽然已经有些褪色,但在夕阳的映衬下,仍然有着让人心惊的力量。

“天啊……”

死亡与寂静的震慑,在苍茫无边的大漠里更能让人迷失在时间的流沙里。根根伫立、指向天空的红色胡杨木,像是生命伸手仰问苍天,在历经几千年的风沙后仍固执不倒。

贝格曼望着眼前的红色森林,无法言语。

与其说这是一个坟冢,不如说这是留给世人的一道巨大谜题。数层上下叠压的墓葬,规模宏大的建制,数量众多的遗存,让这个3800年前的古墓葬成为了一个阴森而难以置信的奇迹。

“这里是死亡的殿堂……”贝格曼在回忆录中如是写道:“这里是被神遗弃的地方,他甚至已经忘记这里还曾有人类艰难求生过。”

贝格曼将这个千棺坟冢命名为“小河墓地”。他发掘了12座墓葬,掠走了约200件文物。从此,他再没有踏上过这片沙地。

1935年的中国18人西北考察团,因为时局动荡,且失踪了两名队员而不得不终止。从1934年到1979年的45年间,小河墓地像是消失在了沙海中,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从时间之流中抹掉。至此,再也没人看到过这个“死亡的殿堂”。这个让人惊悚而震撼的千棺沉睡之地,彻底失落在无边梦境之中。

66、

1979年,由W先生牵头的一支考古探险队,走进了罗布泊。这个探险队由马兰基地派出的解放军官兵全程护卫,主要目的就是寻找在沙海中消失的小河墓地。

说到马兰基地,也许很多人并不是很了解。马兰曾是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只因为盛开马兰花而获得了这个温柔的名字。随着中国近年来部分解密档案的流出,人们渐渐知道了这个没有刻在地图上的地方曾经是中国政府著名的原子弹实验基地。1964年10月,在罗布泊上空的一声巨响,宣告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中国由此迈入核大国行列。在那个艰苦、内忧外患的年代,原子弹的成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国人坚强自立的一个支柱。

W先生率领的考古队共有专业人员八人,不包括马兰部队官兵。进入罗布泊地区以后,考古队分成了两组,沿孔雀河支道分头寻找小河墓地的踪迹。谭允旦当时风华正茂,是考古队中的宠儿。她的两位大学同学钟卫红、查海洋与她一起跟随W先生这组,向孔雀河下游的河岔道摸去。

不用说,钟卫红和查海洋都深深爱着这位聪明好学的姑娘。她像太阳般耀眼——美丽,热情,拥有冷静的头脑和坚韧的意志。他们克制而忐忑的爱着谭允旦,默默的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在这常人难以忍受的荒漠里,有谭允旦在的每一天都充满了甜美的气息。

而令人遗憾的是,谭允旦的精力似乎全部放在了寻找小河墓地遗址上,没有任何儿女情长的迹象。

他们和贝格曼最初的遭遇一样,在迷宫一样的荒漠上迷路了。连续两天,他们总是在疲惫的寻找后发现回到了原点,不要说找到小河墓地,甚至连走出这片荒漠都成了问题。

67、

细心的谭允旦发现了问题所在,在这里指南针似乎受到某种影响,指示并不准确,按指南针的方向行走最后只会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在谭允旦的建议下,W先生决定放弃使用指南针,而以最古老的太阳和星斗的定位法来辨别方向。

一天以后,他们终于出了那个“鬼打墙”的怪圈。尽管小河墓地还是没有踪影,但脱离了那个无法辨别方向的地方,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考古队经过简单的休整后,继续沿孔雀河下游北岸行走。就在这时,眼尖的查海洋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片稍高的坡地上似乎有古遗存物。在那片地势平坦的沙地上,似乎有不计其数的环形地桩标志。查海洋很兴奋,以为找到了小河墓地,连W先生也飞奔着跑了过去。

这里当然不是小河墓地,大家没有发现贝格曼记录中的指向天空的高耸的红色胡杨木桩,这里的木桩仅略高于地表。失望之余,W和学生们仔细观测起这里地表情况,主要是木桩的分列形态。

68、

对于谭允旦来说,这些天的经历犹如过山车一般,从高到低,再从低到高,几乎没有过渡就将她狠狠的抛向了事实——先是迷路打转,后来以为终于找到小河墓地,还没高兴几分钟,很快就又否定了这个结论。

谭允旦沮丧的观察着地表,她一边无奈的想着小河墓地,一边随手做测绘。然而随着观测的深入,这种沮丧逐渐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惊讶所代替。接着,惊讶变成了震惊和不解。

在她身畔的W先生、钟卫红、查海洋无不和她一样,战栗而迷惘的看着眼前的奇迹。随着更多的木桩被随行官兵从沙中找到,拂去积沙露了出来,在他们面前,呈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层层木桩环状围绕的墓葬,仿佛是太阳在这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的投影。

3800年前的人类用自己的双手,精确的测量、力量、木桩和尸体,构建了6个太阳型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工作,直起腰,敬畏而惶恐的站在这片奇诡的长眠之地前。在这里,生命的尽头似乎不再是消亡,而是另一种形式超越。从高空中俯瞰这里,这六座墓葬仿佛是六滴泪水,无意中坠落在孔雀河北岸的这片台地上。

东经88°55’ 北纬40°40’

谭允旦用一生铭记的这个坐标,像是一个灼热的痛,藏匿在心灵的最深处。

在这一天,在这个坐标,震惊中外的古墓沟墓地被发现。一个个线索被渐次连接起来,罗布泊的沧海遗珠用微弱之光照亮前往谜底的道路。那时候谭允旦不知道,这条路是如此漫长而曲折,而她和他们的命运,也都将因此而全部改写。

69、

古墓沟墓地的发现,成为中国考古历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发现。再没有任何墓葬以这种奇特而震惊的方式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多年后,那时谭允旦韶华已逝,不复青葱少女而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宋代瓷器鉴定专家后,曾偶然再次看到了与古墓沟太阳墓类似的遗存。

她应邀参加在美国怀俄明州举办的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偶然的机会与朋友到达了州内某座山游览。在这座山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需航空俯视才能全览的一个石头堆成的正圆,沿着正圆的边线,有六堆石头堆成的小圆。以边线为起点,有28道石头排列成射线状的直线汇集之大圆的中心——中心是一个反复堆积的小圆。

朋友介绍说,1979年美国考古学家证实发现了这个令人困惑的石头堆积。美国考古学杂志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同年进行拍摄和报道。当时这座石头堆积成的迷宫被称为印第安人的“大合恩巫术圆轮”。

谭允旦恍惚而迷离的听着朋友侃侃而谈:“这个考古发现让我们意识到,印第安人掌握了非同寻常的天文观测方法。亲爱的,当你从西南方的一组石头通过中心石碓,可以看到夏至日的日出。从另一个在南方堆放的石碓朝中心石堆标志的方向,猜猜,看到什么?”

谭允旦望着他,时光如流沙在不可知的命运里缓缓流淌,它耐心的、一点一滴的昭示着那些人类在行进过程中或隐或现的脚印。

她低声回答道:“可以看到夏至日的日落……我相信,在石堆的另外几个方位,可以观测到Aldebaran、Rigel、Sirius星群的垂直上升,它们的意义在于——标示着冬至日或夏至日的开始和间隔的月亮周期。这28道的射线就是其中的寓意。”

怀俄明午后的暖风,拂过谭允旦已经苍老的脸庞。她不再年轻,不再美丽,在她沉静而坚韧的性格深处却始终停留着那个在孔雀河岸边挥汗作业的年轻姑娘。

朋友惊讶道:“我的上帝。我一直以为你只对宋代瓷器有兴趣,想不到你对古代历法有如此造诣。要知道,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500年的不同时期,古巴比伦、中国、印度河埃及都有相关的天文观测记录。我的上帝,这真是人类的奇迹。”

70、

1979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当美国考古学家站在怀俄明州的山顶,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印第安人的石头堆积遗存时,谭允旦正在和她的队友以及几十名雇佣工人清除古墓沟墓地上的积沙。

如果我们平庸的去理解平行宇宙观,也许我们可以看到少女时代的谭允旦和芳华逝去的谭允旦重叠的身影,她们分别站在两片不同的大地上。在她们面前,是同样的一望无际的时空和人类艰难行进探索的足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也许古墓沟墓地遗址有着更令人震撼而心碎的力量。

大合恩巫术圆轮是一个祭坛,一个用人力和石头堆积成的崇拜象征。而古墓沟墓地则是由众多人的生命、肉体、智慧、信仰在荒漠戈壁上构建的一个天人之契。

经过多日的排沙、发掘、整理之后发现,古墓沟墓地的太阳墓一共有六座,均为男性。另有36座竖穴沙室,裸体包毛布,卧于穴中,相对简陋。这36座墓穴中,其中有12个是幼儿的墓葬。

查海洋看着眼前的奇迹,感叹道:“他们为什么用这种奇特的墓葬方式?看上去让人心碎,而又无法理解。”

W神情肃穆,一字一句道:“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墓葬。这是一次特定的殡葬行为,是——集体殉葬。”

71、

在1979年,考古学中结构主义方法(Structuralis Approach)在中国还没有兴起,后过程考古学(PostprocessualArechaeology)也没有被中国考古界广为应用,更不要说象征考古学等这些社会思想变革后传入中国现代考古研究方法理论。但是无论学识渊博的W,还是初出茅庐的谭允旦、查海洋,都对古代的墓葬制度中的“人殉”“人牲”制度了然于胸。

“人殉”制度是商周时期一个显著特点,是用活人为死去的贵族从死殉葬。殉人的数量与墓主的等级有关,被殉葬者多为死者的妻子、近侍等亲信。而“人牲”则是更为残忍的一种制度,是把活人作为祭品——牺牲,杀之以祭祀祖先或死者的亡灵。夏商周时期的人牲多用于宗庙、墓地或埋葬时祭祀祖先或死者的亡灵。

一般来说,作为考古工作者常年接触各类遗存、遗址、墓地等,早已练出金刚不坏之身。在常人见到普通的尸体都会毛骨悚然时,考古工作者一边捧着饭盆,一边蹲在墓边看着面目诡异的古尸指指点点,进行“午饭研讨”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但任何一个考古工作者,最不愿意见到和挖掘的就是有人殉或人牲的墓地或遗址。

自古以来人们对死亡的认知是建立在肉体消散的这个最基本的观察事实基础之上的。但在肉体之余,人们又构建了另外一个世界,死者的亡魂、魂魄、元神都在这个彼岸世界里共存。在考古工作者心照不宣的“潜规则”里,有“人殉”“人牲”的墓葬是阴气最重,怨魂聚集之地。即便最有经验的老考古工作者,在看到类似的墓葬时,也会忍不住感叹人性的残忍与黑暗。

当W指出古墓沟墓地是一次集体殉葬的墓葬形式时,查海洋并没有立刻认同,而是反问老师:“您怎么能断定的如此肯定?”

W沉吟片刻,“观察和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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