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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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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针在凡塔手中拗断了。

“是……达姬雅娜,对不对?”

女孩压抑着声腔里氤氲的水汽。另有一种情绪已经超越了恐惧。“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凡塔。”爱丝璀德唤道。

“如果你不说,我就像凶手一样不得安宁!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呀!……你是医师,有哪一种病竟然让你用毒药来救人!”

“凡塔!”

盲女陡地站起。沉积已久的惫意也与此同时冲上头顶,眩晕令她步态摇晃。一双茹丹人的手臂及时支撑住了她——起初她以为那是云缇亚。然而独属于女性的淡香轻轻围拥过来,她瞬时失却了全部言语,唯余眼中潮湿光芒盘转未下。

达姬雅娜向一脸错愕的凡塔摇了摇手。

她扶着爱丝璀德来到将熄的火堆旁。那儿可以毫无遮拦地见到硕大的月亮。被月华沐洗的纸稿整齐堆叠着,它们在仰望,在等有人移开充作镇纸的石块翻动它们,届时就能承载这些为自己赋予生命的文字而飞翔。

很长一段时间陪伴她们的只有静谧。达姬雅娜似在倾听另一个女人的沉默。她散开银发,它披下来遮住裸在衣外的伤痕,以及那些尚未开始溃烂的细小斑点。

“不会有事的。”

爱丝璀德忽然说。

她不知这该不该算允诺,可此时自己的斩钉截铁与其无异。“只要我在,它就不是绝症。”

达姬雅娜笑了起来。篝火最后的一点焰舌也低伏下去,灰白的余烬掩没了它。

“它没有消亡,”她在对方手上写道,“仅仅是回到它所诞生之处。”

爱丝璀德用另一只手捂住面孔,达姬雅娜却将它移开了。夜风穿过山谷,穿过松林、流瀑,这个无处不在呜咽的世界狭小/逼仄,小得就像紧握手中的一枚海螺,正为虚空中某只耳廓传去直达往昔的回响。

我知道

你因何事而叹息

你甜蜜隐秘的迷醉

我了解它的缘起

她一划一划地写。很慢。

但她感到接纳这笔触的手掌正在颤动。

我知晓你何时有梦

也清楚你梦中见闻

如品鉴书本

从面容中读出你不语的部分

……你还记得吗?爱丝璀德?

你还记得生满水风信子的小溪吗?你还记得漆黑和雪白的石头摸起来的热度吗?你还记得戴在手上的草戒指吗?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

为何你微笑又哭泣

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记得!我都记得啊!……”

螺壳里鼓荡的海声疾奔过来了。那是她无法追逐亦无法拥抱的波涛,托着她曾熟识的碎片载浮载沉。她想奔跑,想用整个胸腔崩裂出呼喊,浪潮迅猛卷起似巨鲸吞噬沙岸,唯独留下她——站在记忆无法侵蚀的立锥之地,呆然无措。月轮行空,笛音如雾。

是的,就同她和达姬雅娜初次见面那个夜晚。一切尚未发生,后者还是个傲然不群的少女,用长笛在沙滩书写由另一个人馈赠的诗句。

而今那些句子写在了她掌心幻化的一片白沙上。

“文字犹如人的肉体,它的含义则如灵魂。”

“字迹可灭,其意却将永存……”

爱丝璀德摸索着,一张张纸页的边角在她指间滑过,她看不到墨痕却清晰触探到笔尖的印迹,因写字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分外深刻。就像写下它们的人身上的伤——她无意中抚摩到达姬雅娜手腕,一个前几天还不曾发觉的新鲜创口赫然黏湿。“你——”

达姬雅娜牵引着她的手,握笔,在充作封面的第一张纸上落下了标题。

“他并不惧它们被摧毁,可于我,却想令它们的形状暂时在世上多留存一刻,至少……”

她昼夜不停地写。分分秒秒,每时每刻。她甘愿让这些从回忆里复醒过来的字耗尽她所余不多的岁月,每一笔每一捺都像是重新描摹一个被呼唤着归来的生命。她用墨水写;墨水没了,用草木的茎汁写;茎汁褪色了,她用野兽的血写;兽血终究也将凝结干涸,于是她用流动不竭的自身的血液。更像是一种仪式,它连接起了在茫茫长夜里如灯光一般明晰的歌声,以及海潮吞没沙岸上诗行的瞬间。

——这样的诗集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它来自世界最尽头的东方,我们的太阳永远照耀不到之处,传说那里没有宗教,没有信仰,那里的诗,是最纯粹的诗……所以我叫它《遥夜集》。

遥夜集。

指尖描画着方才牵导爱丝璀德所写下的字。月色惨淡,仿佛病容。

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他说。我永远不可能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只因圣徒不可有婚姻,不可有凡俗的肉/欲。他们的喉咙不能歌唱,不能吟咏,不能哭泣,不能笑,不能告白。也不能爱。

不。你可知我要的并不是爱啊。

“……他骗了所有人。那些根本就不是他翻译自东方国度的诗句……每一首都是真真实实地、出自他一人之手;每一句都曾被他调好琴弦弹拨出来,在烛台边唱给我听。我都记得啊!那原本是他亲笔为我创作的歌!……而他假称它们来自异国,唯有如此它们才会被允许保存下来!”

爱丝璀德用双臂搂紧自己,躬着身,胸膛剧震,说不出是大笑抑或气喘。“贝兰,”她低声念这个名字,薄唇相碰,舌尖抵上颚发音,黑暗开始乘她的吐息之隙而侵入,慢慢凝固、变得坚硬,伸出锋利的棱角从脑内往眼眶外戳刺。有那么一丝纤微的裂缝被刺开了,起先她还不懂那代表着什么,因为它后面依然是黑暗。“贝兰,”她喊道,应和着那深邃海螺中翻卷的汹涛,“贝兰!……贝兰!”

潮水霎时间涌没了她。

她看见了达姬雅娜。她看见了一切曾为自己拥有、却又失去的尖锐视线所应当触及的事物。它们仍是黑色,然而凸出、明晰,像被勾勒出边廓的火焰。无法传递的思想,无法唱出声的歌,乃至那些无法发音的字,以仅有她的眼睛能收录的形态跳跃着。尽管海浪倒挂如帘,幕天席地,意图模糊她刚刚才找回来的视觉。

“至少让这歌能传达到他所爱的人耳中,这字句能传达到她的心中……便足够了。”

我只要知道你也是一个曾深爱过的人,便足够了。

达姬雅娜笑着,将盲女那只细沙般白皙的手缓缓收拢。她正要起身,爱丝璀德却拽住了她。从这双失明的杳深眼瞳里,茹丹女子发觉了一道足以将自己洞穿的光束。

“活下去,”爱丝璀德颤声说,“无论如何…………”

力气伴着意识脱离了她的躯体。神识闪烁的最后刹那,爱丝璀德隐约感到对方伸过手来,从她怀中探走了什么。是那只盛着水银粉末的墨晶瓶。

达姬雅娜把一件东西放在爱丝璀德手臂间,令她环抱着它。云缇亚轻轻为昏睡的女人拉上薄毯。

“你也要走?”他问,表情似是深浸于沉思。

达姬雅娜直视着月亮。她知道他懂唇语。

“我不敬畏神,但我相信果报。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等着我完成,此外,我再无遗憾了。”

云缇亚将手按上腰际。那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刀柄。

“你的父亲吉耶梅茨将军,是我所杀。”

达姬雅娜的侧脸似乎微晃了一下。

“按规矩我应该准备一件武器,用来帮你完成手刃仇人的祭典。可是很抱歉……我的佩刀都遗失在哥珊,没什么像样的可供使用。所以能不能请你先好好活着呢?你去哪儿,我没法过问,但我希望你……最少活到目睹我死亡的那一天。”

达姬雅娜低垂眉睫。大约她从未想过云缇亚会说这些。“有一句俗语,”双眼再度抬起时,她无声地道,“‘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云缇亚默然。

这句话听着耳熟,可待他真正细下心来,去回想最开始是谁向他提及时,它便像冬日从嘴里呵出的雾气一般弥散了。

“而我二者皆明。我生命中全部的欢欣来自精神,我生命中全部的苦痛来自肉体。摒弃只能折磨禁锢我的事物来令欢欣长存,岂不很好么?”莫勒在一旁召唤,她应声而去,走过云缇亚身侧。

“你、我,还有父亲,都是短短字句。有人被写在沙滩上,有人被写在纸上,有人被刻在岩石上。沙滩上的只能存留一刻,纸上的不出几十年也要腐朽,岩石上的经过数千上万年,一样会化成尘埃。然而……”

云缇亚回过头。他见到的是茹丹女子的背影,因此“然而”之后的那些,只是他终不可知的唇翕。

莫勒将壮实的手肘搭上云缇亚肩膊。“我不再送你了。”他粗着嗓子说,“在哥珊还有人等我回去。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酒保,只想跟老婆、老板娘共同面对命运。至于你,”他瞥着被少年和女孩重新点燃的营火,“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无非就是保护好孩子,和你的女人。”

云缇亚顺着他的目光,慢慢地,展开微笑。面朝达姬雅娜,他做出一个十指相触、双手呈三角形的手势,贴在额前。这是同族之间最常见、但也含义最深的礼节。

“那么,”他用茹丹语说,“保重。”

达姬雅娜转身,对他回以同样的礼仪。在手势遮挡住眼帘的一刹那,云缇亚隐约看到她唇瓣开启。再见。她说。

这个词伴随着静寂吐出来是如此干脆、迅捷,如同没入林中的一阵轻风。

很久以后云缇亚才发觉那一刻自己的视觉出了偏差。尽管某些字眼,在没有“永恒”之谓的茹丹人的语言里是如此相近。

她说的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她看见黑色的溪流在黑暗中流动,黑色的烟缕在黑夜里飞行。她能分辨这一种黑与那一种黑有何区别,清晰得像具有能靠手指的触觉所识认的特征。最初她以为自己是一个灵魂,穿越过被融化的界限与别的灵魂相贴近,就像棉布吸水一样汲取它们的过去、现在、对将来的预感,汲取它们的智慧,汲取它们的秘辛与爱憎。

她是干裂的大地。而几度离弃她的力量如雨点般降临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睛。

云缇亚的手覆盖着她手掌。

“他们走了吗?”轻声问,她知道已经无可挽回。

他怔然地抚摸她眼角,似在等待眶内晶莹落下。

“……曾有一个人,他比你爱我更深,比世上任何人更深。他为我写过许多诗歌,可有一天,他为它们署上另外的名字,并送给了别人……因为他不能再爱了。他这样又活了十年,直到死去。我该怨忿么?或是该感激,为十年来他连同属于我的那一份记忆与苦楚都一并承担?”她笑,眼窝里的湿潮却迟迟不肯涌溢。

云缇亚低下头。埋藏在深颅中的那些针芒开始攒动了。

爱丝璀德仿佛同感了他的痛觉。“走开。”她说。

他没有动。

“让我独自静一静。”

她听到衣声簌簌,和极轻的脚步。接着不再有任何声音。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

为何你微笑又哭泣

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那不可捉摸的芳心

你笑了?……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姑娘,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这十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最后……记起了你。”

她枕着名为《遥夜集》的纸稿被风翻动的沙沙鸣响。那儿有一首歌正在缓慢涨起。她感到自己怀里冰凉,有什么两手恰能捧握的东西如婴儿般躺卧在她臂弯间。而她一度觉得自己拥抱着月亮。

当她将那件冷、硬、甚至生着裂缝的物体贴近唇边时,泪水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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