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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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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个人理解比较深刻的作品所需要的时间(如同我理解这个奏鸣曲),与公众爱上新的
传世之作所需的多少年甚至多少世纪相比,仅仅是缩影和象征。因此,天才为了躲避世人的
忽视,对自己说,既然同时代人缺乏必要的时间距离,那么为后代写的作品就只能被后代读
懂(仿佛图画一样,站得太近就无法欣赏)。但是实际上、预防错误判断的一切怯懦行动都
徒劳无益,因为错误判断是无法避免的。一部天才作品很难立刻受到赞扬,因为它的创作者
卓越非凡、与众不同。但作品本身能够孕育出作者的知音(难能可贵的),而且人数越来越
多。贝多芬的四重奏(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用了五十年之久才使它的听众诞生和壮
大,它像任何杰作一样,使艺术家的价值——至少使知识界——实现跃进,因为,在作品诞
生之初,有能力赞赏它的人凤毛麟角,而如今在知识界中却大有人在。所谓后代,其实就是
作品的后代。作品本身(为了简明起见,此处不包括这种天才:它们在同一时期不是为自
己,而是为其他天才培养未来的更佳公众)必须创造自己的后代。如果作品被封存起来,只
是在后代面前才显现的话,那么,对作品来说,这个后代将不是后代,而是同代人,仅仅晚
生活五十年罢了。因此,如果艺术家希望作品自辟道路的话,他必须——这正是凡德伊所做
的——在有足够深度的地方抛出它,朝着遥远的真正未来抛过去。这个未来的时间是一部杰
作的真正远景,蹩脚的鉴赏家的错误在于忽视这未来的时间,而高明的鉴赏家有时带着一种
危险的苛求来考虑它。当然,如果从使远处事物显得朦胧不清的视觉出发,人们可能认为迄
今为止的一切绘画或音乐革命毕竟都遵循某些规则,而我们眼前的一切,如印象主义、对不
谐调效果的追求、中国阶次的绝对化、立体主义、未来主义,都粗暴地有别于前者,这是因
为我们在看待以前的事物时,没有想到它们经过长期的同化已经在我们眼中成为虽然各不相
同,但根本上一致的材料(其中雨果与莫里哀十分相近)。试想一下,如果不考虑未来的时
间及它所带来的变化,那么,我们在少年时代所亲耳听到的对我们成年时期的占卜会显得多
么荒诞。占卜并不都准确,而既然在一部艺术作品的美的总数中必须加进时间因素,那么,
判断就必然带上某种风险,因此也像预言一样失去真正的意义,因为,预言的不能实现并不
意味着预卜家智力平庸,同样,使可能性成为现实,或者将它排除在现实之外,这并非天才
的必然天职。一个人可以有天才,但却不相信铁路或飞机的发展,或者到他们的不忠)。
  虽然我没有听懂奏鸣曲,我却对斯万夫人的演奏心醉神迷。她的弹奏,正如她的晨衣、
她的楼梯上的芳香、她的大衣、她的菊花一样,属于一个特殊的、神秘的整体,它比起可以
对天才进行理性分析的世界来,要高出千倍。斯万对我说:“这个凡德伊奏鸣曲很美吧?当
树影暗下来,小提琴的琶音使凉气泻落在大地的时刻,这支曲子很悦耳。月光的静止作用表
达得淋漓尽致,这是主要部分。我妻子正采用光线疗法,月光能使树叶静止不动,那么光线
能作用于肌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这一点是乐段中最精采的,即得了瘫痪症的布洛尼林
园。要是在海边就更妙,海浪在喃喃回答,我们对浪声听得更真切,因为其他一切都凝定不
动。在巴黎却不然,我们充其量注意到那些建筑物上奇特的光线、那片仿佛被既无颜色又无
危险的大火照亮的天空,那隐隐约约的闹市生活。然而在凡德伊的这个乐段,以及整个奏鸣
曲中,没有这些,只有布洛尼林园,在回音中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几乎能读报
了。’”斯万的这番话原可能将我对奏鸣曲的体会引入歧途,因为音乐不能绝对排斥别人对
我们的诱导,然而,我从其他的话语中得知他正是在夜间茂密的树叶下(许多傍晚,在巴黎
附近的许多餐馆中)聆听这个小乐段的。因此乐句带给他的不是他曾经常常要求的深邃含
意,而是它四周那整齐的、缠绕的、着上颜色的叶丛(乐句使他渴望再见到叶丛,乐句仿佛
是叶丛的内在灵魂),而是为他保留的整个春天,因为他从前焦躁而忧郁,没有闲情逸致来
享受春天(正如为病人保留他吃不下的美食一样)。凡德伊的奏鸣曲使他重温布洛尼林园中
的某些夜晚曾对他产生的魅力,而奥黛特对这种魅力却全然无知,虽然她当时和小乐段一起
与他作伴。她仅仅在他身旁(不像凡德伊的主题那样在他身上),因此,即使她的理解力增
加千倍,她也根本看不见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所无法表露的东西(至少在长时间中我认为这个
规律无一例外)。“这毕竟很美吧?”斯万说,“声音竟可以反射,像水,像镜子。还有,
凡德伊的乐句让我看见从前所未注意的东西。至于我当时的烦恼,当时的爱情,它没有丝毫
暗示,它采用的是另一种价值系统。”“夏尔,你这样说对我似乎不太礼貌吧。”“不礼
貌!你们女人可真了不起!我只是想告诉这位年轻人,音乐所显示的——至少对我而言——
决不是‘意志本身’和‘与无限共同感应’,而是,比方说,动物园的棕榈温室中身穿礼服
的维尔迪兰老爹。我虽然身在客厅,但这段小乐句却一次又一次地领我到阿尔默农维尔与一
同进餐。老天爷,至少这比和康布尔梅夫人同去要有趣得多。”斯万夫人笑了起来说:“人
家都说夏尔使这位夫人着了迷。”她的声调使我想起在这以前不久,她谈到弗美尔(她居然
知道这位画家,我十分惊讶)时曾说:“我可以告诉你,先生在追求我时对这位画家很感兴
趣。对吧,亲爱的夏尔?”此时,斯万内心很得意,但是说:“别瞎议论康布尔梅夫人
了。”“我不过在重复别人的话罢了。再说,她好像很聪明,虽然我不认识她。她很push
-ing(有开拓性),这对聪明女人来说是难得的。所有的人都说她迷上了你,这样说也没
有什么坏处呀?”斯万像聋子那样一言不发,这是认可也是自鸣得意的表示。
  “既然我弹奏的曲子使你想起动物园,”斯万夫人假装愠怒地逗笑说,“我们不妨将动
物园作为待会儿出去散步的目的地,要是这小伙子喜欢的话。天气多么好,你可以重温那些
珍贵的感受了。说到动物园,你知道,这个年轻人原先以为我们很喜欢布拉当夫人呢,其实
我尽量避着她。人们把她当作我们的朋友,这是很不体面的。你想想,从来不说人坏话的、
好心肠的戈达尔先生居然也说她令人恶心。”“讨厌的女人!她只有一个优点,就是像萨沃
纳罗拉,巴多洛梅奥修士①画中的萨沃纳罗拉②。”斯万喜欢在绘画中寻找与人的相似处,
这种癖好是经得起反驳的,因为我们所称作的个体的表情其实属于普遍性的东西,并且在不
同时期都可能出现(当人们恋爱并且希望相信个体的独一无二的现实时,这一点他们是难以
接受的)。本诺佐·戈佐里③将梅第奇家族画进朝拜耶稣诞生的博士的行列之中已属年代谬
误,更有甚者,斯万认为在这行列中还有一大群斯万的(而并非戈佐里的)同代人的肖像,
也就是说,不仅有距耶稣诞生一千五百年以后的人,还有距画家本人四个世纪以后的人。照
斯万的说法,巴黎的当代名人无一不在画上的行列之中,就好比在萨杜所写的一出戏中④
中,所有的巴黎名流、名医、政治家、律师,出于对作者和女主角的友谊,也出于时髦,每
晚轮流登台跑龙套,并以此为乐。“可是她和动物园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可密切啦!”
“怎么,她的屁股也象猴子一样是天蓝色?”“夏尔,真不成体统!不,我刚才想到僧伽罗
人对她说的话。你讲给他听吧,真是妙语惊人。”“一件蠢事。你知道布拉当夫人说话时,
喜欢用一种她认为有礼的、其实是保护者的口吻。”
  “我们在泰晤士河畔的芳邻们管这叫patronizing(以保护者自居)。”奥黛特插嘴
说。“她不久前去动物园,那里有黑人,我妻子说是僧伽罗人,当然对人种学她比我在
行。”“算了,夏尔,别嘲笑我。”“这哪是嘲笑呢。总而言之,布拉当夫人对一位黑人
说:‘你好,黑种!’”“其实这没什么。”“那位黑人不喜欢这个词,他生气地对布拉当
夫人说:‘我是黑种,你是骚种!’”“可真逗!我爱听这段小插曲,挺‘妙’吧?布拉当
那个老婆子当时就愣住了。‘我是黑种,你是骚种!’”
  ①巴多洛梅奥修士(1472—1517),意大利画家。
  ②萨沃纳罗拉(1452—1498),意大利教士,是前者的老师,后被开除教籍并处死。
  ③本诺佐·戈佐里(1420—1498),意大利画家。
  ④萨杜(1831—1908),法国剧作家。

  我表示很愿意去看看那些僧伽罗人(其中一人曾称呼布拉当夫人为骚种),其实我对他
们毫无兴趣。但是我想,洋槐道是去动物园的必经之路,我曾在那里欣赏过斯万夫人,我盼
望那位黑白混血的朋友戈克兰①(我从来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向斯万夫人打招呼)看见我和斯
万夫人并排坐在马车里在洋槐道上驶过。
  ①戈克兰(1841—1909),曾是法兰西喜剧院的著名演员。

  希尔贝特走出客厅去换衣服,斯万先生和夫人趁她不在的片刻高兴地向我揭示女儿身上
难能可贵的品德。我所观察到的一切似乎都证明他们言之有理。正如她母亲所说的,我注意
到她对朋友、仆人、穷人一概给予细致入微的、深思熟虑的关心,努力使他们高兴,唯恐使
他们不快,而这往往通过小事(她却付出极大努力)表现出来。她曾经为香榭丽舍大街的那
位女小贩缝了件什么东西,而且立刻冒着大雪给她送去。“你不知道她的心地有多好,但毫
不外露。”她父亲说。希尔贝特年龄虽小,看上去却比父亲更懂事。每当斯万谈到他妻子的
显赫朋友时,希尔贝特转过头去一言不发,但神情中并无责怪之意,因为她觉得对父亲进行
最轻微的批评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一天,我们谈起凡德伊小姐,她对我说:“我永远也不想
认识她,原因之一在于据说她对父亲不好,让他伤心。这一点,你我都无法理解,对吧?你
爸爸要是死了,你会痛不欲生,我爸爸要是死了,我也会痛不欲生,这是很自然的。怎么能
够忘记你从一开始就爱着的人呢?”
  有一次她在斯万面前特别撒娇。斯万走开以后我和她谈起这一点。“是的,可怜的爸
爸,这几天是他父亲去世的忌日。你能理解他的心情吧!你是能理解的,在这些事情上,我
们的感觉是一样的。所以,我尽量比平时少淘气。”“可他并不觉得你淘气,他觉得你很完
美。”“可怜的爸爸,这是因为他太好了。”
  希尔贝特的父母不仅对我夸奖她的品德——这同一个希尔贝特,甚至在我真正看见她以
前,曾在教堂前,在法兰西岛的景色中显现过;后来我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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