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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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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他们在大道的耀眼阳光下飞驰而过,就象在摄影机前一样。这是赛马俱乐部的成员,是
公众熟知的人物——安托万·德·卡斯特兰、阿达贝尔·德·蒙莫朗西以及其他许多人——
也是斯万夫人熟悉的朋友。既然对诗意感觉的回忆比对心灵痛苦的回忆寿命更长(相对地长
寿),我当初为希尔贝特所感到的忧伤如今早已消逝。但每当我仿佛在日规上看到五月份从
中午十二点一刻到一点钟这段时间时,我仍然心情愉快,斯万夫人站定在宛如紫藤绿廊的阳
伞下,站在斑驳光影中与我谈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①伊帕蒂阿,公元四世纪希腊女哲学家及数学家,以美貌博学著称。此处指法国一
诗人关于她的诗句:“天体仍在她那白色的脚下旋转”。


  
第二卷 地名:地方
  两年以后我与外祖母一起动身去巴尔贝克时,我对希尔贝特已经几乎完全无所谓了。我
领受一张新面庞的风韵时,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帮助下去领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宫殿和
花园的美妙时,常常忧郁地这样想: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少女的爱,可能并不是什么确有
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虽然愉快的或痛苦的梦绕魂牵混成一体,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将这种
爱与一个女子联系在一起,甚至使我们以为,这种爱定然是由这位女子撩拨起来的;待我们
自觉或不知不觉地摆脱了这种梦绕魂牵的情绪时,相反,这种爱似乎就是自发的,从我们自
己的内心发出来,又生出来献给另一个女子。不过,这次动身去巴尔贝克以及我在那里小住
的最初时日,我的“无所谓”还只是时断时续的。(我们的生活很少按年月顺序,在后续的
日里,有那么多不以年月为顺序的事情插进来。)我常常生活在更遥远的时光里,也就是比
我热爱希尔贝特的前夕或前夕的前夕更久远的时光里。这时,再也不能与她相见,便顿时使
我痛苦起来,就象事情发生当时一样。虽然曾经爱过她的那个我,已经几乎完全被另一个我
所取代,但是从前那个我,会突然又冒出来,而这种时刻的来到,常常是由于一件小小不然
的事,而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例如——我现在把在诺曼底的小住提前来说,我指的就是在
巴尔贝克的小住——我在海堤上遇到一个陌生人,我听到他说:“邮政部司长一家”时,
(如果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家人家对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的话)我大概会觉得这句话毫无
用处;可是对于与希尔贝特长期分离已经肌消神损、忍受巨大痛苦的我,这句话会引起我巨
大的痛苦。其实希尔贝特当我的面与她父亲就“邮政部司长”之家谈过一次话,可是我从来
就没有再想到这个。对爱情的回忆并不超出记忆的普遍规律,而记忆规律又受到习以为常这
个更为普遍的规律之制约。习以为常能使一切都变得淡漠,所以,最能唤起我们对一个人的
记忆的,正是我们早已遗忘的事情(因为那是无足轻重的事,我们反而使它保留了自己的全
部力量)。所以我们记忆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们身外,存在于带雨点的一丝微风吹拂之中,
存在于一间卧房发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于第一个火苗的气味之中,在凡是我们的头脑没有
加以思考,不屑于加以记忆,可是我们自己追寻到了的地方。这是最后库存的往日,也是最
美妙的部分,到了我们的泪水似乎已完全枯竭的时候,它仍能叫我们流下热泪。是在我们身
外吗?更确切地说,是在我们心中,但是避开了我们自己的目光,存在于或长或短的遗忘之
中。唯有借助于这种遗忘,我们才能不时寻找到我们的故我,置身于某些事情面前,就象那
个人过去面对这些事情一样,再度感到痛苦,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是我们自己,而是那个
人,那个人还爱着我们今天已经无所谓的一切。在惯常记忆的强光照射下,往日的形象渐渐
黯然失色,模糊起来,什么也没有剩下,我们再也不会寻找到它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
几个词(如“邮政部司长”之类)没有被小心翼翼地锁在遗忘中,我们就再也不会寻找到
它,正如将某一书籍存在国立图书馆一册,不这样,这本书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但是这种痛苦和这种对希尔贝特的再生之爱,并不比人们梦中的痛苦和再生之爱更持
久。这一次,倒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旧的习惯势力再也不在这里,不能使这些情感持续下去
了。习惯势力的这种效果之所以看上去似乎相互矛盾,这是因为这个习惯势力遵循着好几条
规律。在巴黎,借助于习以为常,我对希尔贝特越来越无所谓。我动身去巴尔贝克,改变习
惯,即习惯暂时停止,便圆满完成了习以为常的大业。这习以为常使事物变得淡漠,却又将
事物固定下来,使事物解体却又使这种解体无限地持续下去。数年来,每一天我都好好歹歹
将我的精神状态套在前天精神状态的套子上。到了巴尔贝克,换了一张床。每天早上有人将
早点送至床边,这早点也与巴黎的早点不同,这大概就再也支持不住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所赖
以生存的想法了:有时候(这种时候很罕见,确是如此),久居一地会使时日停滞,赢得时
间的最好办法便是换换地方。我的巴尔贝克之行正如大病初愈的人第一次出门一样,单等这
一时刻来到,便可发现自己已经痊愈了。
  从巴黎到巴尔贝克这段路程,如今人们一定会坐汽车走,以为这样会更舒服一些。这么
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这段旅程会更真实,因为会更亲切地、感受更深切地体会到大地面
貌改变的各种渐变。但是归根结底,旅行特有的快乐并不在于能够顺路而下,疲劳时便停
下,而是使动身与到达地点之间的差异不是尽量使人感觉不到,而是使人尽可能深刻感受
到;在于完全地、完整地感受这种差异,正如我们的想象一个跳跃便把我们从自己生活的地
方带到了一个向往地点的中心时,我们心中所设想的二者之间的差异那样。这一跳跃,在我
们看来十分神奇,主要还不是因为穿越了一段空间距离,而是它把大地上两个完全不同的个
性联结在一起,把我们从一个名字带到另一个名字那里,在火车站这些特别的地方完成的神
秘的过程(比散步好,散步是什么地方想停下来就可以停下来,也就不存在目的地的问题
了)将这一跳跃图象化了。火车站几乎不属于城市的组成部分,但是包含着城市人格的真
谛,就象在指示牌上,车站上写着城市名一样。
  但是,在各种事情上,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怪癖,就是愿意在真实的环境中来展示物
件,这样也就取消了根本的东西,即将这些物件与真实环境分离开来的精神活动。人们“展
示”一幅画,将它置于与其同时代的家具、小摆设和帷幔之中,这是多么乏味的布景!如
今,一个家庭妇女头一天还完全无知,一旦到档案馆和图书馆去呆上几天,便最善于在当今
的公馆里搞这种玩艺!但是人们一面进晚餐一面在这种布景中望着一幅杰作,那幅杰作绝不
会给予人心醉神迷的快感。这种快感,只应要求它在博物馆的一间大厅里给予你。这间大厅
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特点,却更能象征艺术家专心思索以进行创作时的内心空间。
  人们从车站出发,到遥远的目的地去。可惜车站这美妙的地点也是悲剧性的地点。因
为,如果奇迹出现,借助于这种奇迹,还只在我们思想中存在的国度即将成为我们生活其中
的国度,就由于这个原因,也必须在走出候车室时,放弃马上就会又回到刚才还呆在里面的
那个熟悉的房间的念头。一旦下定决心要进入臭气冲天的兽穴——经过那里才能抵达神秘的
境界,进入一个四面玻璃窗的偌大的工场,就象我到圣拉扎尔的四面玻璃窗大工场里去找寻
开往巴尔贝克的火车一样,就必须放弃回自己家过夜的一切希望。这圣拉扎尔车站,在开了
膛破了肚的城市高处,展开广阔无垠而极不和谐的天空,戏剧性的威胁成团成堆地聚集,使
天空显得沉重,与曼坦那①或委罗内塞②笔下那几乎形成巴黎时髦的某些天空十分相像。在
这样的天空下,只会完成某一可怕而又庄严的行动,诸如坐火车动身或者竖起十字架。
  ①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画家,他画过一幅《钉上十字架》,普氏时代已在卢浮宫展出过。
  ②委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画家,他画过数幅《钉上十字架》。

  在巴黎,我躺在自己床上,从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中遥望巴尔贝克那波斯式教堂,不出此
限时,我的躯体对这次旅行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有当我的躯体明白了它必须亲自出马,
抵达的当晚,人家要把我送到它很陌生的“我的”房间去的时候,异议才开始出现。动身的
前一天,我明白了母亲并不陪同我们前往时,它的反抗就更加激烈。我父亲与德·诺布瓦先
生动身去西班牙之前一直要留在部里,他宁愿在巴黎郊区租一所房子度假。此外,欣赏巴尔
贝克的美景,并不因为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去换取就使人的欲望大减。相反,这痛苦在我看
来,似乎能使我即将去寻求的印象现实化,保证它的真实性。任何所谓相同美丽的景色,任
何我得以去观看,而又并不因此就妨碍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的“全景”都无法代替这种
印象。我感到喜欢做什么事的人和为此而感到快乐的人并不是同一些人,这已不是第一次
了。给我看病的大夫见我动身当天早晨神色痛苦,大为惊异,他对我说:“我向你保证,哪
怕我只能找到一周的时间到海滨去乘乘凉,我决不摆架子等人来请我。你马上可以看到赛船
竞渡,太好了!”我认为自己和这位大夫一样深深向往着巴尔贝克。对我来说,甚至早在去
听贝玛演唱以前,我就已经知道,不论我喜欢什么,这件东西永远牲我的快乐,而不是去寻
求快乐。
  和从前一样,我的外祖母仍然热切希望赋予人们给予我的馈赠以艺术性,自然她对我们
动身的想法就不同。为了通过这次旅行对我进行一项部分古典式的“考验”,她本来打算一
半乘火车,一半乘马车,来完成当年德·塞维尼夫人从巴黎经过肖内和欧德迈尔桥到东方①
去所走过的这段旅程②。但在父亲的明令禁止之下,外祖母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我父亲知
道,外祖母安排一次外出,以便将出门旅行所能包含的智力方面的好处全部发挥出来时,事
先便可预知会有多少次误车,丢失行李,咽喉疼痛以及违章。她想到我们要到海滩去时,不
至于突然来了“该死的一车人”而受阻去不成,会十分高兴。这“该死的一车人”,是外祖
母喜爱的塞维尼夫人的叫法③。因为勒格朗丹没有为我们给他姐姐写封引见信,我们在巴尔
贝克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一忽略,我的姨祖母塞莉纳和维多利亚④均很不欣赏。为了突出往
日的密切关系,她们至今仍称那个作姑娘时她们就认识的人为“勒内·德·康布尔梅”,而
且还保留着那个人送的礼物。这礼品装饰一个房间,也装点谈话,只是当前的现实与这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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