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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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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也不过就是厨房和走廊)要比旧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时,搬家后我的“烧”
还没有退,我就象刚吞下一头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只箱子撑得变了形,凸得我连
看一眼都觉得吃不消。然而,写到这里,我该作个交待,我们的新居是盖尔芒特府附属建筑
中的一套单元房间。我们搬来这里,是因为我的外祖母身体欠安,需要更洁净的空气,而这
条理由,我们对她是避而不谈了。
  我们把不可知给了名字,因而名字为我们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时,也给我们指明了
一个实体,迫使我们把名字和实体统一起来,甚至我们可以动身去某个城市寻找一个为该城
市所不能容纳、但我们不再有权剥夺其名称的灵魂。在这样一个时代,名字不仅象寓意画那
样使城市和河流有了个性,不仅使物质世界五光十色,绚丽多姿,而且使人类社会呈现出光
怪陆离的画面:每一个城堡、公馆或宫殿,都有它们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
水域有水神一样。有时候,仙女深深地隐藏在她的名字后面,受到我们想象力的滋养,随着
我们想象力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尽管多少年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于我不过是一张幻灯片
上或一块彩绘玻璃窗上的图象,但当完全不一样的梦幻用急流溅射的泡沫把它弄湿了时,它
也就开始失去光泽。
  然而,只要我们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实的人,仙女就会消失,因为这个人一旦和她的名字
统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们离开她,仙女就会再现;但是,只要我们呆在她身边不
走,她就会最终消失,随之名字也会消失,例如吕西尼昂家族,在梅吕西娜仙女离去的那
天,也会黯然失色。名字不过是一张有照片的普通身分证,如果迎面走来一个人,我们就看
一看这张身分证,好弄清楚我们认不认识这个过路人,该不该同他打招呼;名字经过我们一
次又一次的想象而变了样,但是,我们还能发现一个我们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原始倩影。但
是,尽管从前某年所产生的某种感觉,会象那些能保留不同艺术家的声音和风格的自动录音
器那样,使这个名字在我们记忆中重现,使我们重新听见这个名字,而且听上去仍然是从前
的声音,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们仍能感觉得到,相同的声音在我们身上引起的一
连串梦幻已经不相同了。有时候,在从前一个春天听到的名字现在又听见了,我们会象挤绘
画颜料管似的,从中挤出流去时光的神秘而新鲜的、被人遗忘了的细腻感情;当我们象一个
蹩脚的画家,把我们的过去整个儿地展现在同一张画布上,任凭我们的记忆给予它传统的、
千篇一律的色彩的时候,我们以为对过去的每时每刻仍然记忆犹新。然而恰恰相反,过去的
每一时刻,作为独到的创作,使用的色彩都带有时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谐,这些色彩我们已
不熟悉了,可是仍会突然使我们感到心醉。我就有过这种体会。贝斯比埃小姐结婚已经多
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又突然恢复了我在她喜庆之日所听到的声
音,与今天的声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里高兴得发颤,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轻的公爵夫人佩戴
的鼓鼓囊囊的领结,淡紫的颜色柔美悦目,光辉灿烂,新颖别致;还有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睛,闪烁着蓝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开不败的不可采撷的长春花。那时候,盖尔芒特的名
字也象一个注入了氧气或另一种气体的小球:当我终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气体时,我呼
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贡布雷的空气,空气中混杂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广场一角的风把这香
味吹过来的。这预示着一场大暴雨的风使太阳时隐时显,把阳光洒在教堂圣器室的红羊毛地
毯上,使它呈现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夺目,它又象盛大音乐会上演奏
的瓦格纳①的乐曲,高雅华贵,轻松愉快,令人心旷神怡。此刻,我们会突然感到这个原始
的实体在打颤,恢复了它在今天已不复存在的那些音节内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纹。然而,即使
在这样难得的时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日常生活的漩涡中,仅仅成了一种惯用的称
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个棱柱形的陀螺,飞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转着,可是,当我们
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时,为了回溯以往,我们会力图减缓和中止我们已被卷入的永恒的运动,
渐渐地,又会重新看到某个名字在我们一生中向我们连续展开的斑斓色彩,层层叠叠,但各
各相异。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

  当然,在我小时候,当我的乳母轻轻摇着我,给我唱《光荣属于盖尔芒特侯爵夫人》那
首古老的歌谣的时候(也许,她也和我今天一样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为谁而写的),或者过了
几年,当年迈的德·盖尔芒特元帅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停下来,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从一只
小糖盒里取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的时候(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盖尔芒
特这个名字在我眼前显示了什么样的形象。孩提时候的事情我毫无印象,就象跟和我没关系
似的,我只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些,仿佛是在我出生前发生的事。但后来,当这个名字在我
脑际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现过七、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现的形象最甜美:我的梦幻
为现实所迫,逐渐放弃一个难守的阵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阵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让
为止。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样,在我的印象中发生着变化。她的住所也以
盖尔芒特命名,年复一年,我听到的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改变着我的幻想,使这个名字逐渐充
实:这个住所,在它那些已经变得象云彩或湖泊那样具有反射面的石头中,映照出我的梦
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楼,墙壁不厚,不过是一条橙色的光带,领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顶
端决定着他们附庸的生死,继而城堡让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腾着一条湍流,就在“盖尔
芒特家那边”的一端:多少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父母亲一起凝望着维福纳河;公爵夫人
教我钓鳟鱼,告诉我那些一串串挂在附近低矮的篱笆上的紫红色和淡红色的花儿叫什么名
字。这是一块世袭的土地,一座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城堡,高傲的盖尔芒特家族,犹如一座经
历了漫长岁月、饰有花叶的古老苍黄的塔楼,高高地矗立在这块土地上。在这一家族兴起的
时候,法兰西巴黎圣母院和夏尔特尔圣母院①的上空还一无所有,后来才建造了这两座教
堂;朗市山②顶的圣母大教堂尚未问世,现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
③上的挪亚方舟,墙上画满了族长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个忧心忡忡,俯身窗口,观察上帝是
否已经息怒;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准备在大地上种植,还带了各种动物。
  ①位于法国厄尔—卢瓦尔省的夏尔特尔县,建于十三世纪初叶,是法国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②位于法国埃纳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顶的圣母大教堂是法国著名的哥特式教堂
之一,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
  ③在土耳其东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据《圣经》中记载,洪水退落后,挪亚方舟就停在山顶上。

  这些壁画上的动物象是要从钟楼逃出去似的,牛在钟楼的屋顶上安详地闲步,居高临
下,眺望着香巴尼平原;那时,如果游客傍晚时分离开博韦①,回头一看,还看不见圣皮埃
尔大教堂在残阳的金色帷幕上展开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紧跟在他后面飞翔。盖尔芒特家族
就象一本小说的背景,一片虚构的风景,我很难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去
发现它。它是一块飞地,周围是真实的土地和道路。这些土地,这些道路,在离一个火车站
两里②路的地方,突然充满了纹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邻近几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
索斯山③或赫利孔山④的山脚下,它们犹如会产生神秘现象的物质环境(就地形学而言),
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我又看到了画在贡布雷彩绘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纹章,经过好几个世纪,
这个显赫的家族,通过联姻或者购买,从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各个地方,获得了许多领地,
它们一一刻在了纹章四个纵横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权势的城邦,同盖尔
芒特家族合而为一后实质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们绿色或银色图案的城堡刻入盖尔
芒特家族纹章的蓝色底面上。我曾听人谈到过闻名遐迩的盖尔芒特挂毯,蓝色,有点粗糙,
具有中世纪风格。我看见它们象一片云彩,在这古老的森林边缘,在这深紫红色的传奇式的
名字上空飘游,希尔德贝⑤常在这片森林里狩猎。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这遥远的年代,只
要我和这个女领主,湖泊的仙女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触过一次,我就可以象进行了一
次旅行那样洞察到它们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脸上和言谈中具有老树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档案
室那本破旧的习俗汇编那样刻有世纪的特征。可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圣卢。他告诉我,他
们家是在十七世纪买下这座城堡的,仅仅从那时起它才取名盖尔芒特。在这以前,他们家住
在附近的地方,封号不是在这个地区获得的。后来,城堡周围建起了村庄,也以盖尔芒特命
名。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坏,颁布了地役法,规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
于挂毯,底图全都出自布歇⑥之手,是盖尔芒特家的一个艺术爱好者于十九世纪购置的。它
们张挂在一个到处蒙着红棉布和长毛绒布的非常俗气的客厅里,并排挂着几幅拙劣的狩猎
图,是那位艺术爱好者亲手画的。圣卢向我揭示了与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关的东西,这样一
来,我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只根据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响亮的音节来看这座城堡了。于是,
在名字的深处,我看到的不是这个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对我来说,德·盖尔芒
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盖尔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样清澈可鉴,因为它还没
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质的侵扰。正如教堂不仅意味着礼拜堂,而且还包括全体信
男信女一样,盖尔芒特府也同样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挚友,我与他
们素未谋面,他们与我不过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诗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这就只会增
加和保护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围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轮,这圈光轮最多不过是会逐渐
减弱罢了。
  ①法国瓦兹省内的一个县城,那里有圣皮埃尔大教堂。
  ②系指法国古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后面译文中的“里”都指古里。
  ③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灵地。
  ④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缪斯的居住地。
  ⑤希尔德贝(495—558),巴黎国王。
  ⑥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练的笔法,浮华的色
调,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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