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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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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惭愧。在他自己看来他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知道,只有在感到自己爱着别人的气氛里
他才能更好地创作。爱情,这未免言过其实,微微渗入肌肤的快感有助于文学工作,因为这
种乐趣压倒了其他乐趣,比如社交的乐趣,以及普遍认可的乐趣。即使这种爱情带来幻灭,
它至少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触动心灵的表层,否则心灵会变得毫无生气。因此,为了使作家先
与别的人既疏远又适应,随后再让一架超过了一定年限,有停顿趋向的思想机器开动起来,
欲望对作家来说不无裨益。人无法幸福,然而人却能指出妨碍幸福的原因,假使没有失望这
类突然的缺口,这些原因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不可见的。梦想是无法实现的,这一点我们明
白;如果没有欲望,我们也许就不会梦想,梦想是有益的,为此人们可以看见梦想的破灭,
梦想的破灭具有教育意义。贝戈特也在思忖:“我为少女花费的钱比百万富翁花费的钱还
多,但是她们给我带来的乐趣或者失望使我写出一本给我带来钱财的书。”从经济角度来
看,这种推论是荒谬的,然而他在这样把黄金转化为爱抚,把爱抚转化为黄金的过程中无疑
得到了某种乐趣。当我外祖母故世的时候,我们看到,精疲力尽的晚年喜欢憩息。然而在社
交界中却只有谈话。她对谈话反应迟钝,但是她有权赶走那些不过是问题和答案化身的女
人。出了社交界,女人们重新变成凝视的对象,这使精疲力竭的老人感到那样舒适。总而言
之,这一切现在已经不再有问题。我说过贝戈特已足不出户,他在他的卧室起床一个小时浑
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着人们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车时穿的一切。他只让极少数
朋友在他身边出入,在这些朋友面前为了替自己辩解,他指着他身上的花格披巾和毛毯愉快
地说:“您还想怎么样,亲爱的,阿纳格萨戈尔说过,人生就是一种旅行。”就这样,他慢
慢感到越来越冷,就象一个小星宿预示着地球这个大星宿的景象:温暖逐渐离开地球,生命
随即消逝。因此人类靠作品复活是不可能了。因为在将来,人类的作品要想光照后世,首先
必须有人类存在。如果某些种类的动物能更长久地抵御严寒的侵袭,那么当人类不复存在的
时候,即使贝戈特的荣耀还能持续到那个时候,这种荣耀顷刻之间也会永远消失。能够阅读
他作品的并不是最后仅存的那些动物,因为它们不大可能象过五旬节的使徒那样无师自通地
学会人类的各种语言。
  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贝戈特遭受到失眠的折磨,更糟的是,他刚刚睡着就恶梦缠身,
要是他醒了这些恶梦也会促使他避免重新入睡,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做梦,甚至喜欢不详
的梦,由于这些梦,和这些梦与人们在清醒状态中面对的现实互相矛盾,最迟在醒来时我们
就会因做梦而深深感到我们曾经睡着过。但是,贝戈特的恶梦并非办此,当他谈到恶梦时,
以前,他老听到一些不愉快事情经过他的脑海。而现在,梦仿佛来自他的身外,他感到一个
凶恶的女人手上拿着一块湿抹布从他脸上擦过,竭力把他弄醒;臀部的搔痒难熬;车夫的狂
怒——因为贝戈特在睡梦中曾经低声抱怨自己驾驶技术糟糕——那个疯狂暴怒的车夫向作家
扑过来,咬他的手指,锯他的手指。最后,当他在睡眠中光线很暗时,大自然便进行了一次
不穿服装,用中风夺走他的生命的排练:贝戈特乘坐轿车进入斯万家新别墅的门廊,他想下
车。一阵闪电般的晕眩使他呆坐在车座上,看门人试图帮助他下车,他仍然坐着,不能起身
挪动他的双腿。他想紧紧抓住他面前的石柱,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站起来。
  他看过一些医生,这些被召请的人受宠若惊,诊断出他的不适是由于他过分勤勉(他已
经二十年没有做任何事了),由于他过度操劳。他们劝他不要看恐怖小说(他从来不看
书),多晒“对生命必不可少的”太阳(他有几年稍感舒服全靠他在家幽居),增加饮食
(这使他逐渐消瘦,倒为他的恶梦提供了营养)。他的一个医生擅长于自相矛盾和戏弄人,
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为了不伤害他,贝戈特一看见他就把别人对他的忠告作为自己的
意见转告他,那医生矢口否认,以为贝戈特想让他开出他喜欢的某种药,便立刻禁用这种
药,为了达到目的,他经常用即刻编造的一些理由,在贝戈特用以具体反驳他的明显的事实
面前,医生不能自圆其说,不得不在同一句话里自相矛盾,然而他又用新的理由强调同样的
禁令。贝戈特回头去找第一批医生当中的一位,这人以头脑灵活而自鸣得意,尤其在一位文
人面前,如果贝戈特委婉地说:“我觉得某医生好象对我说过——当然是从前——那会使我
的肾脏和大脑充血”,那人就会露出狡黠的笑容,举起手指说道:“我是说使用,而不
是滥用。当然,任何药物,夸张地说,都是一种同时具有利和弊两个方面的武器。”我们的
身体具有某种有益于我们健康的本能,正如我们的心灵具有道德责任感,这是医学博士或神
学博士的任何准许都无法代替的。我们知道冷水浴会使我们害病,我们仍旧喜欢洗冷水澡;
我们总能找到医生来建议我们洗冷水澡,而不是来防止洗冷水澡的害处。贝戈特明智地遵从
每个医生几年来下的禁令。几个星期之后,从前的意外再度出现,新的意外更加严重。每分
钟都痛得死去活来,再加上被短促的恶梦打断的失眠,贝戈特不再请医生了,他试着服用各
种麻醉药,而且卓有成效不过剂量过多,他信任地看着每种麻醉药附带的简介,简介上都说
明睡眠的必要性,但是又含蓄指出,所有催人入睡的药品(除了说明书介绍的瓶内装的产
品,这种产品从无毒副作用的)都有毒性,而且因此产生的副作用比病痛更糟。贝戈特试过
各种麻醉药。某些麻醉药与我们常用的,由比如戊基和乙基制成的麻醉药类别迥异。人们只
能怀着对未知事物的美妙期待吞咽成份完全不同的新药。心跳得就象赴第一次约会。新的药
物即将把我们引向哪些鲜为人知的睡眠和梦幻呢?药物现在已经进入我们的身体、左右着我
们的思想。我们将以何种方式入睡?一旦我们睡着了,这种全能的主宰会让我们通过哪些古
怪的途径,到达哪些颠峰,哪些无法测量的深渊呢?我们在这种旅行中会有哪一类新的感受
呢?新药会使我们不舒服?心情恬淡快活?死亡?贝戈特的死发生在他把自己如此这般地托
付给这些朋友(朋友还是敌人?)当中最厉害的一个之后的第二天。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去
世的:尿毒症的轻微发作是人们建议他休息的原因。但是一位批评家在文章里谈到过的弗美
尔的《德尔夫特小景》(从海牙美术馆借来举办一次荷兰画展的画)中一小块黄色的墙面
(贝戈特不记得了)画得如此美妙,单独把它抽出来看,就好象是一件珍贵的中国艺术作
品,具有一种自身的美,贝戈特十分欣赏并且自以为非常熟悉这幅画,因此他吃了几只土
豆,离开家门去参观画展。刚一踏上台阶,他就感到头晕目眩。他从几幅画前面走过,感到
如此虚假的艺术实在枯燥无味而且毫无用处,还比不上威尼斯的宫殿或者海边简朴的房屋的
新鲜空气和阳光。最后,他来到弗美尔的画前,他记得这幅画比他熟悉的其它画更有光彩更
不一般,然而,由于批评家的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蓝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红
的,最后是那一小块黄色墙面的珍贵材料。他头晕得更加厉害;他目不转睛地紧盯住这一小
块珍贵的黄色墙面,犹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黄蝴蝶看。“我也该这样写,”他说,
“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象这一小块
黄色的墙面。”这时,严重的晕眩并没有过去。在天国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盘盛着他自己的一
生,另一端则装着被如此优美地画成黄色的一小块墙面。他感到自己不小心把前一个天平托
盘误认为后一个了。他心想:
  “我可不愿让晚报把我当成这次画展的杂闻来谈。”
  他重复再三:“带挡雨披檐的一小块黄色墙面,一小块黄色墙面。”与此同时,他跌坐
在一张环形沙发上;刹那间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险,他重又乐观起来,心想:“这仅仅是没
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无关系。”又一阵晕眩向他袭来,他从沙发滚到地
上,所有的参观者和守卫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远死了?谁能说得准呢?当然,招魂术试
验和宗教信条都不能证明人死后灵魂还存在。人们只能说,今生今世发生的一切就仿佛我们
是带着前世承诺的沉重义务进入今世似的。在我们现世的生活条件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以
为我们有必要行善、体贴、甚至礼貌,不信神的艺术家也没有任何理由以为自己有必要把一
个片断重画二十遍,他由此引起的赞叹对他那被蛆虫啃咬的身体来说无关紧要,正如一个永
远不为人知,仅仅以弗美尔的名字出现的艺术家运用许多技巧和经过反复推敲才画出来的黄
色墙面那样。所有这些在现时生活中没有得到认可的义务似乎属于一个不同的,建筑在仁
慈、认真、奉献之上的世界,一个与当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们这个不同的世界出来再
出生在当今的世界,也许在回到那个世界之前,还会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响下生活,我们服
从那些律法,因为我们的心还受着它们的熏陶,但并不知道谁创立了这些律法——深刻的智
力活动使人接近这些律法,而只有——说不定还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们。因此,
贝戈特并没有永远死去这种想法是真实可信的。
  人们埋葬了他,但是在丧礼的整个夜晚,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橱窗里,他的那些三本一叠
的书犹如展开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对于已经不在人世的他来说,那仿佛是他复活的象征。
  我曾经说过,我知道贝戈特是在那一天去世的。我对那些说他是前一天去世的报纸——
彼此都重复着同一个调子——的这种不准确十分欣赏。就在前一天,阿尔贝蒂娜遇到过他,
她当天晚上就对我讲述了这件事,她甚至因此迟到了一会儿,因为贝戈特跟她聊了很久。毫
无疑问,贝戈特是与阿尔贝蒂娜进行最后一次谈话的。她是通过我认识贝戈特的,我已经很
久没有看见他了,她出于好奇想要拜见他,我便在一年前写信给这位年迈的大师,把她引荐
给他。他同意了我的请求,我想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我重新见他只是为了让另一个人高
兴,这证实了我对他的冷漠。这些情况经常发生:有时,人们不是为了享受重新跟他交谈的
乐趣,而是为了第三者而恳求他或者她,他或者她的断然拒绝使被我们监护的女人以为我们
在炫耀自己拥有一种莫须有的能力;更多的则是,天才或者著名的美人同意了,然而由于他
们的荣誉受到了侮辱,他们的情感受到了挫伤,他们对我们只怀有一种已经淡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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