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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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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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