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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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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进了大门,向前徐徐驶去。王一民向院内环视了一下,在朦胧的夜色里只见假山石掩映在树木中,一座凉亭隐约可见,凉亭下似乎还有一池春水,在白光里闪着涟漪。想不到在这拥挤的街道里还有这样幽静的所在,金钱和权势可以创造奇迹,闹市里也会出现别有洞天的去处。

车停在一座深灰色的俄式楼房前边,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却显得很高,很有气魄,大块花岗石的墙根,粗壮的半圆形水泥柱脚,雕花的窗口,用铁皮包成的穹隆式的圆圆的楼顶,都显示出俄罗斯化的巴洛克建筑特点。这时楼里的窗帘已经垂下,隐隐地透出一线线灯光。

塞上萧引王一民下了汽车。

楼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梳着一条大辩的女佣人站在门旁。她穿着一件天蓝色上衣,高领子、宽袖口、圆衣襟,下边是深蓝色的肥腿裤子,裤腿散着,脚下是双紫色缎鞋。这身穿戴,比街面上的年轻妇女至少落后了十年,但却颇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这个年轻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却端端正正,仪态大方。这时她微笑着向塞上萧和王一民鞠了一躬说:“萧先生,老爷正在客厅里会客,他请你们二位在楼上小书房里等他。”

塞上萧点点头,说了声“好”,就领着王一民向楼内走去。

一进楼门,是间比较宽敞的堂屋地,左右一边两个门,周围墙上木制的墙围子,高与人齐。在左侧墙上挂着一张苦瓜和尚道济的山水画,画得意境苍莽,景象蓬勃,很有气势。画旁是一副对联,上写:

  人品若山极崇敬

  情怀与水同清幽

对联上款写启翁世大人补壁,下款写晚生青萍涂鸦。王一民知道这青萍也是他们吉林的一个名士,字是学唐代书法家李偯的,下笔纵横,意态动人,真是自成一家了。

屋的正面是通二楼的折回式楼梯,黑漆的楼梯扶手,厚厚的紫红色地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塞上萧和王一民上了二楼。跟在他们身后的女佣人忙抢前走了几步,拉开东面一扇屋门,躬立门旁,微笑着请他们进去。

王一民随着塞上萧迈进屋门,只觉一阵幽香之气扑鼻而来。屋里紫色的窗帘整齐地垂下来,枝形吊灯从屋顶上投下柔和的灯光,一张古色古香紫檀雕花条几横在窗前,一端摆着一个一尺多高的乾隆官窑青花瓷瓶,里面插着一束盛开的丁香奇#書*網收集整理花;另一端置一青铜古鼎,一缕淡淡的青烟正从里面袅袅上升。挨着古鼎摆着玉石笔筒,里面插满了大小提斗和毛笔。四张镶着大理石的铁梨木太师椅分别摆在条几两旁,一套宽大的皮沙发摆在一排高大的书架旁,书架里摆满了线装书。

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八大山人朱耷的水墨画,以苍浑的笔触,深郁的气氛,画出一幅荒凉寂寞,杏无人烟的图景。画旁挂着何绍基写的陆放翁的诗句:

山河兴废供搔首,

身世安危入倚楼。

门上又悬了四个大字:立身惟清。字写得劲健,纵横自然,体势一笔而成,真是堪称大家了。下面题着“运启”二字,是屋主人自己的手笔。王一民看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手好字真是名不虚传了。

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一个女佣人迈着轻盈的碎步,端着盖碗茶进来了。她走在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行动轻捷得像只猫。开始,王一民以为还是方才那一个,但注意一看,不是,换了。这个比方才那个年纪小点,长得眉清目秀,容光照人,只是因为她的穿着打扮,和方才那个一模一样,才使王一民几乎认错了。

等女佣人放好茶,退出去以后,王一民笑着对塞上萧说:“他家的佣人都穿统一的制服吗?”

塞上萧笑着说:“卢老颇愿在这上花心思。初次来的时候我也觉着奇怪,后来听我叔叔说,卢老有四个年轻女佣人,都是粗通文墨的姑娘。他经常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教她们待人接物,出人进退的礼仪。她们的服装不但是一样的,而且常常更换。经常穿的就是现在我们看见的这种样式。可是那次他在黑龙江省长的任上宴请驻哈尔滨二十一国领事时,竟给这四个姑娘穿上了白色的连衣裙,一条大辫子变成了两条,圆口缎鞋也变成了高跟鞋……”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说:“那习惯吗?别穿不好在外国人面前跌倒了。”

“早练好了。让她们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赛跑都没问题,要是兴女的踩高跷,她们四个都不用练。”

“你真能玄。”

“是真的,我叔叔说当时都传遍了哈尔滨,成了新闻了。”

“通过办报的一说,自然成为新闻了。”

“这话要让我叔叔那些办报的听见,会对你大兴问罪之师的,说不定还会给你编上一条,登在报上呢。

“那我反倒可以出名了。”

两人说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方才那个女佣人又端着一盘咖啡酒糖和一盘奶油点心走进来,轻轻地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塞上萧这时向她问道:“卢老会的是什么客人?”

“名片上写的是省参事官秘书室的。”

塞上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扒开一块酒糖,塞在嘴里。王一民一听却心中一动,便接着话茬问道:“是卢老的熟朋友吗?”

“不是。”姑娘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老爷拿到名片后,想了一会儿才让请到客厅里接见的。”

姑娘说完退了出去。

塞上萧递给王一民一块酒糖说:“吃吧,肚子有点空了。一会儿见见面就走吧。家里一帮人等着呢。

“你要着忙就先回去,初次见面我怎么好抽身就走呢。”王一民一边说一边盘算着方才女佣人说的那不速之客。

“不行,我非把你拉走不可。”塞上萧一拍王一民的手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从前在北平住学生公寓的时候,我经常去找李汉超下饭馆,每次我都能把他拖走,无论他有什么理由也拗不过我,在这上我可有办法了。

“我和汉超可不一样。

“我看差不多。都像苦行僧。你都快三十岁了,不谈恋爱不结婚。他呢,更不像话,那么好的夫人,扔下就跑了。闹得石玉芳逢人就打听,见人就问,好几个月前还给我来过信呢,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要能见着他,非得狠狠地熊他一顿不可!

“你不了解,人各有志呀!”

“我知道你们那个志!是为你们那个主义……”

“别又胡说八道!”王一民见他还要说下去,忙止住他说。

“好,好,我不说了。”

塞上萧又拿起一块酒糖,塞在嘴里,咂了两口,又忍不住地说道:“从小就在一块,你们走的哪条道,我不用看,闭着眼睛,听声儿也听明白了。我佩服你们,敬重你们,虽然我自己不想于,而且也于不来,但是我同情、支持你们,你们也应该相信我,别看我平常马马虎虎,可是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塞上萧是有良心的……”

塞上萧越说越有些激动了,王一民忙又拦住他说:“你这扯哪去了,谁表示过不相信你呢?”

“相信为什么有的事始终不告诉我?”塞上萧脸都有些红了。

王一民也有些紧张了。他不知道塞上萧指的是什么,他自己从来没向塞上萧透露过任何有关党的情况,而且也避讳谈这个问题。他们住在一起,来往一条街道,出人一个房门,天长日久,有没有被他发现什么呢?王一民想到这里,禁不住问道:“你指什么?”

“李汉超的去向,他在什么地方?”塞上萧脱口而出地说,‘我敢断言,你是完全清楚的。可是我问你多少次你就是不告诉我,你们怕什么?怕我把他吃了?怕我上日寇、汉奸那儿去告密?“

塞上萧一边说着一边喘着粗气。王一民一听原是这个问题,反倒松了一口气。他见塞上萧那气哼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正当他要回答塞上萧的时候,从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老年人的咳嗽声。王一民忙对塞上萧摆了摆手,塞上萧也向屋门望去。

屋门开了,首先进来的是引他们上楼的那个姑娘,她推开门后,便端端正正地侍立在门旁,接着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笑声,进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他个儿不高,长瓜脸,六十多岁,脸上皱纹不多,长长的眉毛下长着一双还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边有着明显的鹰钩,薄薄的嘴唇护着一口整齐的白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牙齿这样完整也是不多见的。他面孔红润,身板溜直,两撇修整得很好看的花白胡须,配着那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花白头发。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到他养生有术,保养得体。他上身穿着深灰色串绸对襟小褂,下身却是藏青色的西服裤子,法国派力斯毛料,裤线笔直。脚下是皮底中国布鞋。

他身后跟着那个方才进出捧茶的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她手里托着一个雕花银盘,里面放一盏盖碗,一个擦得锃亮的白钢水烟袋。

他进门后先站在门前,双手抱拳,对着王一民和塞上萧拱了拱手说:“实在抱歉,不但没有远迎,还让二位久候了。”说完,没等塞上萧介绍,他就对王一民说道:“这位就是一民世兄吧,令尊大人当年的丰采都汇集于世兄身上了,看到你真是如逢故人一般。”

他一进来的时候,王一民和塞上萧就都起身离座相迎了。这时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早就想过府拜望老伯,只怕扰您清静,不敢造次。”

“哪里,哪里。”卢运启一伸双手,一边一个拉住王一民和塞上萧说,“快请坐,快请坐!”

卢运启拉二人坐在皮沙发上。那个托着银盘的姑娘轻快地走过来,把盖碗和水烟袋放在卢运启面前。

卢运启一看摆在王、塞面前的也是同样盖碗,忽然一皱眉说:“哎,怎么给他们二位也斟这种清茶呢。如今的年轻人都喜欢喝外国饮料,尤其像塞上萧先生这样知名的作家。快,煮两杯咖啡来,要浓浓的。”这时他又对塞上萧一笑,说,“我看了你新近的大作《茫茫夜》,那里说‘人生需要不断的刺激’,还说‘刺激是一种推动力’。我现在就给你们加一点推动力。”

说到这里他又大笑起来。随着他的笑声,两个姑娘都轻轻地退了出去。

等他笑声住了以后,塞上萧摆摆手说:“我那都是胡说八道,让卢老这样满腹经纶的老前辈见笑了。”

“哪里的话,我还是喜欢看看白话文的,你没看我都能记住你那有创见的警句了吗。何况人要顺乎潮流。所以我就主张我那个不成器的犬子多作白话文。我不是让他拿给你几篇看看吗?”

“我看过了。”塞上萧点点头说,“大公子还是很有才华的。”

“哪有什么才华。我看是胡言乱语,功底太差。我是主张作白话文也要有文言文的根底的,所以我才请一民世兄来对他多加一些教诲,给他打好古文的根底!”他转过脸来对王一民说,“听说一民完全继承了家学,在古文上有很深的造诣,墨笔字也写得出神人化,将来老朽还要向你请教请教。”

“老伯这样过奖,实在使一民惭愧。”王一民一指门上边“立身惟清”四个大字说,“您这四个大字才叫出神人化呢,小侄学一辈子怕也学不来。”

卢运启高兴得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说这字好,也有人说它不好呢。世上很多东西,都是难以定论的。门户之见,互相褒贬,写柳字的说赵宇太弱,写赵字的又说柳字太野。画工笔的说写意画是任意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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