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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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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走?”小范两只眼睛都睁圆了:“病好了?”

“就是上医院也要坐一段儿洋车呀!有什么受不了的。晚车是不是五点半开?”

“五点半开。我大概五点钟就可以到了。你别去得太早。到早了没有人陪你。我先去一会儿把票买好等你。”

“车上,家里都是一样坐着。我也五点钟到,也好占个座位。”

小范怀疑地看了她。见她说得坚决。只有答应了她在车站会面,便走出门去忙她的事情了。她在屋里收拾起几件随身衣服和几本书,找出她父亲给她的一个精致的美国造皮质旅行公包,把东西装了进去。看时间还早。可是肚子饿了。发过一阵烧之后,自己觉得虚弱得很。很想去吃一点流质的东西如牛奶之类。便索性不在宿舍里休息,提了皮包,锁上门,走了。

她走出了南院,走上文林街,看见没有熟人,忙忙转到府甬道,下翠湖边。这一带都没有车子的。她便穿了湖心,沿着一条堤走。她想挨到青莲街上面。便坐上车,一直到车站附近,找一家大咖啡店再吃点东西。她现在只要快点走出学校附近的拉丁区。要休息也去那边车站附近去休息。她走得很慌忙。她咬着牙撑着不适的身子。

翠湖中心堤那边一个亭子前在夏天有一排排的茶座的。这时候,大宴、小童、朱石樵正在那里喝茶。大宴面对了湖堤,他一眼看到了蔺燕梅。他说:“看,蔺燕梅!她这会儿到哪里“不对!”小童说:“她走路的神气都不对!”他说着便站了起来。两眼直望了她。他今天中午从伍宝笙那儿听到了大余责罚她的事。他看了蔺燕梅的行装神色立刻想起这件事来,心上突然有了许多可怕的联想。以年龄性情之相近谈彼此了解的话,小童是最了解蔺燕梅的人。

蔺燕梅仿佛也看见他了。却装作未从挤拥的茶客中看出他们一样,依旧两眼直着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对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说:“不如你追过去问问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说:“替她拿拿东西。她那个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经走得东倒西歪了。”

小童对他们说了一声:“不要等我了。”两只眼睛仍在蔺燕梅身上,也便跑过去了。

他们两个也用眼随了小童追上前去。这时候有一个本地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骑自行车。看上去技术很不高明。正要骑到蔺燕梅身子背后,越是要让,越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铃,只管乱嚷。小童刚好赶到,从后面一把把车拉住。她从车上下来,总算没出事。蔺燕梅听见她喊,忙回头,车子前轮已将及触到她脚后跟了。小童撇开了这个向他道谢的女学生便上前去和蔺燕梅走在一起。蔺燕梅也不说话,只为旁边闲人太多,怕围上人来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见他俩了。只看见那个骑车的女孩子在发怔。

小童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只弯下腰去顺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蔺燕梅实在累乏之极了,便由他提了过去。只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小童可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这种半死不活的腔调儿的。他说:“你上哪儿去?”

蔺燕梅没有理他。

“你是怎么啦?走得东倒西歪的?”

她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他们正走到湖中两条堤交岔的地方。小童料想她是往城中心去。他便提了皮包故意往岔路上转。拔腿就跑。这里人少。他找到一棵大树,猴子似的跳上去,攀到一个断枝。把皮包挂在那里,然后跳下地来,坐在草地上,发呆,做怪相。

蔺燕梅不觉吃了惊,没想到小童有这么一手。她又没力气追,只有看着他把自己的皮包挂到树上。她走过来时,小童已经跳下地了。她心上想生气,可是实在没有力气。想哭?不,她自己觉得不像是想哭。反之意外地,无可奈何地,站在这里,看了湖中的游艇,堤畔的垂杨,听了起伏的蝉鸣,守着这个顽皮成性,又善良又热肠的小童,她心上倒减去了一点一日来悲愤,凄凉的感觉。她当然不是想哭,也不是要生气。原来这个小童在她回忆中不曾有过含有恶意的讥笑的脸。她不会从他的名字,容貌上有不愉快的联想。她无从生气。

小童在地上拾起一根柳条枝,坐在那儿看水,用柳枝蘸了水,用水圈儿玩。他理都不理她,仿佛身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他心上寻思这个蔺燕梅提了旅行包可能都是做什么去?

平常蔺燕梅很少一个人进城,若进城总是余孟勤或者是伍宝笙陪着她。最近也常同凌希慧,或是许多女孩子一块儿走。进城总不外是买东西,看电影。若是带了小布包就多半是去洗澡。而洗澡更决不会是一个人去。

蔺燕梅在城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若是一个人出门,多半也就是去那面湖边上的宋家,她的保护人家里。她这些行踪几乎是校中人人都熟悉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走过宋家了。小童想她大概是要出远门。

“蔺燕梅,我不跟你捣乱了。”他把柳枝向湖里一扔说:“你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出门不打算告诉我。我问你也不说,激你生气你也忍住。算了不管你的事了。我本来不该多事。没有帮你什么忙,倒白耽误了你半天时间。我上树去把皮包拿下来还你。我回去找大宴他们喝茶去了。”他说着就爬上树去拿下皮包来交给蔺燕梅。蔺燕梅不接。

“你以为你不接我就得老提着它吗?”小童说:“我就是脚行也要先知道行李该往哪儿送呀!我不管了,我把它放在地上,你爱拿不拿!我真怕看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我非回去不可了。我心上也难受起来了!”他放下皮包就走。

“你不能走,小童!”

“我非走不可,我恨不得飞!”他听见她到底开口了。就想慢慢引她多说几句话:“谁知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跟着走干什么?还你皮包。”

“是你要过去的皮包,我提不动。”

“可是你生我的气了。恐怕也未必要我提!”

“我哪里跟你生气了?小童!你不能这么捣乱!跑来跟我胡搅!”

“我是直心眼儿人!”小童十分伤心的样子说:“受不了你这种小姐们的应酬话。生气就生了,何必说没有?这比骂我还难受!我是个爱捣乱的脾气,你骂两句我也未必在乎。”

“你信我的话不信?”

“说得叫人信,人才能信。”

“我说出来,你不信也是没有法子。你再冤枉我也只好随你了。”她认真地说:“你看,小童。我有事,出门。你来帮我提东西,我就叫你提了。我生你的气,还会叫你提吗?谁知道你倒会多心起来,走了几步路就变了卦,发起疯来。”

“这样的话叫人听着还痛快些。”小童摆足了架子点点头说:“不过小心说得不完全。”

“你跑到这儿把皮包挂上树,我当然生气了,可是也没生多大的气。我不是还要你帮我忙,替我提一段路吗?刚才还告诉你说我提不动呢!你倒反过来说我不高兴要你帮忙了!你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

“只要你肯开口就行。”小童说:“不过你一直不开口。我知道你开口不得的,你怎么好说:‘我不要你替我拿!’呢?”

“小童!”她急了:“你怎么这么多心?真想不到!我就不许有点儿不愿意告诉人的心事?我不说话是有别的缘故呀!你没来之前,我就是正不痛快着的。你在那边茶座上又不是没有看见。难道那时候就生你的气了?”

“哦!原来你也看见我们了!可是不招呼我们!我懂得了。再见罢。”

“我还没说完!小童,我还没有说完!你这样真叫我难过了,我心上实在是有别的事。”她忙拉住小童的袖子:“你看,小童,咱们什么时候吵过架?我想谁都永远不会跟你吵架的。你这样不容我说话,让我冤枉,你以后想起来,心上不会难过?”

“放手罢!还是行动比说话有效。我这套制服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再拉袖子就要下来啦。我不走,你说完你的话罢。”

蔺燕梅仔细看一看。顽皮的小童依旧是顽皮的小童。他并没有变。她放心了,笑了笑说:“我不拉着你了。你可别一不高兴又要跑!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帮我拿一拿好不好?话说完了。”

“怎么?吓了我一跳!怎么就完了呢?”小童蹲下去做一个百米赛跑开始的姿势。又要跑!

“没有完!没有完!”她赶快拦着:“我今天病了。叫你这一阵乱闹好像是病也好了些似的,我饿得很。小童,你请我吃点什么东西?”

“病了?糟糕!不闹了,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看你走路有气没力地还以为你是什么别的毛病呢!”他把皮包一把提在手里说:“你是上医院?”

“是上医院。”

“怎么上医院以前还要乱吃东西?”

“实在饿了,光吃点稀的。牛奶什么的。”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走回到原来的路口后没有几步有一座石桥。

“我的老规矩,不能破坏。”小童说;“一定要三步跳到桥顶。”他说着撇下蔺燕梅,就跳上去了。

“我上不动了。”她说:“你永远不会好好走路!我要坐在这石狮子上歇一会儿。”

“别蘑菇了,”小童站在桥上不下来:“上医院去也是闹着玩儿的?”

“我当然会慢慢地去。”她说:“你拿了皮包先走罢,我怎么跟得上你呢?万一你上青莲街的老规矩是一口气跑上去。走正义路的规矩是跟洋车赛快!……”

“没有别的了。”他说:“快走罢。别误了门诊的时候。”

“误不了。五点半以前到就行。”

“五点半。什么医院有这种规矩?”

“五点半的晚车,我上火车站,去呈贡!范宽湖的医院。”

“火车站?这倒象个脚行要去的地方!糟糕我又要跟那些挑行李的抢生意了!蔺燕梅。”他深思地倚了桥上的栏干。

“什么事?”

“我全懂了!”他沉痛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了吧?”蔺燕海苦笑着看了看他。

“没有。蔺燕梅!”

“还有什么?”

“我想说:‘你真可怜!’你生气不生?”

“我现在麻木了。不懂得什么叫生气。”

“是麻木了,还是心上没有主意了?”

“两样都有一点。”

“没有主意了就人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的余地。我是被宣判了的人。”

“你去呈贡的意思就是把昆明的事不管了?”

“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能管谁?我到呈贡再作点事去。”

“这个不能拦你。可是总觉得你干得有点冒失。你决定去呈贡之前看见了谁?”

“范宽怡。”

“还有谁?”

“你。”

“伍宝笙呢?”

“没有。”

“还有一个人呢?”

“不提他了。”

“你能不给人家一个时间来看你?”

“别把我身份说得那么高。”

“也许后来的文章里有新变化?”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我开学回来的时候再变也不晚。”

“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我是说你的性子危险,太爱钻牛犄角尖。”

“还有人在牛角尖里常年地住着等我呢!”

“不是这么说。你作事还是有个人跟你商量着才好。死了心眼儿的时候也好有个人给你转圆。”

“我想的不对?”

“照我的意思说,并没有谈到对不对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路子很多,没有一定要把一座山搬开才能过山的。你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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