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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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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把你分给了华大鼎?这可真是出人意料,福祸难知啊。”
  “我听说……华教授已经生病很久了。”
  “没错。华大鼎虽然文史大拿,不过是个病秧子,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个月住在疗养院里,本科大课都是研究生在替他上,好像已经连着几年没招博士了。”
  华鼎松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名人,学术上成就斐然,于某些古文字专门史领域更是独步一时。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像方思慎这样的新进后辈,连面都没见过。
  方思慎低头嚼着饭菜,默默消化高诚实的话。按说更换导师的审批既已通过,理当执弟子之礼,上门请安问候,正式参拜师门才对。可是这位华教授如此遥远而特别,想上门亦不得而入。他直觉这个诡异的机会与父亲背后斡旋有关,潜意识里便十分矛盾。一面隐隐排斥,一面暗暗较劲,打算吸取与前任导师相处的经验教训,力求有所改观。
  抬起头:“凌师兄。”见高诚实咬着一排红油拉条子冲他眨眼,有若美髯关公,不由得笑了:“子虚兄,你知不知道……华教授住哪里?”
  高诚实被他一声“子虚兄”叫出满身仙风道骨,掐指算道:“以华大鼎的名声,应当住小白楼才对,具体门牌不清楚。不过他十有八九在外头疗养,多半不在家。回头我替你问问看。”
  “谢谢师兄。”
  “小事一桩,谢什么。”高诚实端起碗把红通通的辣汤一口喝光,盯着方思慎不动。在他玲珑剔透的双眼里,对面这位满脸都写着“呆”字。稍微犹豫,还是没抵住良心的召唤,放低声音,慢慢道:“小方啊,照我看,院里把你扔给华大鼎,怕是却不过你老爸的面子。这有了面子的事,难免丢了里子,你以后恐怕只能靠自己了。凡事自己想着,主动些,混毕业肯定是没问题的,导师指导这块儿……”
  一个病秧子著名教授,充其量当个挂名导师。高诚实猛地想起方思慎家门,暗笑自己杞人忧天,住了嘴。对面这位天分既高,兼有家学渊源,实在犯不上多管闲事。
  “师兄,谢谢你。”方思慎真心实意表示感激。
  “不客气不客气。”高诚实眨眨眼,看见对方满脸“呆”字闪闪发光。
  又到周六。
  日子不知不觉进入十月,风中已有秋凉之意。
  翻找长袖上衣的时候,方思慎发了一会儿呆。满箱子衣服多数是父亲从前买的,睹物思人,害得他分神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家这个高难度问题。方笃之教授注重形象,品味高雅,实力雄厚,给儿子采购衣物无一不是精品。方思慎马虎随意,从来买什么穿什么。离家住校,自己基本没添过装备。亏得名牌货质量好,几年穿下来,旧是旧些,倒也不显得太过寒酸。
  早上忙乱,想家的愁绪很快消散。最近中央国史文献馆有个古籍展览,打算上完课过去看看。文献馆位于甜水坊西三道,从国一高过去,正好顺路。
  课上到一大半,后门被人悄悄推开了。刘老师探头示下意,将身后的洪鑫垚推进教室。方思慎看见门外还有一个人影,竟似教务主任亲自上阵押送。门又被悄悄带上,洪鑫垚一屁股坐下,趴桌上睡觉,倒也没再故意弄出什么响动。后排几个学生虽然看见了,冲这架势,都没敢探听议论。以致最后下课时,方老师向着教室后方说:“洪鑫垚同学,请你留一下”,许多学生大吃一惊,纷纷往后瞧去。
  “干嘛?”
  半个多小时就下课了,洪鑫垚这一觉睡得很不过瘾,再加上最近心情一直不爽,故而语气颇为不善。倒是个把月京城生活没白过,“干嘛”两个字带着地道京腔,一个往下挫一个向上挑,把那股傲慢不屑味道传达得神韵十足。
  方思慎拿着考勤表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洪鑫垚同学,根据学校规定,选修课一学期累计缺勤超过30%,则视为未完成,自动取消考评资格。从第一次课到现在,你已经累计缺课10节,我想需要提醒……”
  “碰!”后门猛地撞上门框又弹回来,墙皮灰震得直迷人眼。方思慎连退两步,定神看时,洪鑫垚早已没了人影。
  有点生气。可是面对这种问题学生,方老师自认黔驴技穷,看看考勤表,心说你下次若还不来,以后干脆都不必来了,转身回讲台收拾东西。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梁若谷拖长调子念完,冲方思慎挥手:“老师再见!”
  方思慎感觉十分无力。问题学生固然没辙,好学生又怎样?赶上看老师笑话的时候,他们都是一样一样的啊。
  从国一高后门拐出去,有一条“7”字形胡同,恰好通往甜水坊三道街。高校联考前夕,方思慎偶尔跟着胡以心走过一趟,此后便常常利用中午的空档,从这条捷径插出去,横穿甜水坊,折上永昌大街,瞻仰禁宫外墙以及启天门、承天门这些古建筑。故地重游,虽然多年没走过,胡同深处大体格局却没什么变化。
  方思慎走到“7”字拐弯处,往前行了不过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方老师!”停下来回身看时,原来拐角处往里延伸出一小段,形成短短一截死胡同。尽头有棵歪脖柳树,两侧码着附近人家的废旧建材,拥挤脏乱,不留神根本看不出来。几个国一高的学生正围在那柳树下,声音就是从人堆里传出来的。
  扫视一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况自己本算不上正而八经的老师,谁会这么殷勤打招呼?听错了吧……正疑惑间,那个声音又传出来:“方老师!方老师!”一个学生被围在当中,正从树枝底下伸出胳膊冲自己热烈挥舞。仔细辨认,竟是不久前摔门而去的洪鑫垚。
  方思慎惯于宽厚守礼,人家这么热情致意,他下意识地就微笑回应:“啊,你好。”两条腿也自动迈了过去。
  走到近处,突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方老师好。”
  循声望去,更加意外,竟是梁若谷。他体形偏瘦,侧身站在别人后面,从外边一点看不出来。
  点头招呼:“啊,你好。”
  转头去看另外几个学生,都不认识。其中两个虎背熊腰,又高又壮,另两个站得稍远一步,环臂当胸,摆出的是时下年轻人最流行最酷的造型。
  来不及多问一句,洪鑫垚的脸已经凑到跟前:“方老师,您不是叫我找您要前几次落下的笔记?正好现在有空,我跟您去复印行吗?”
  方思慎想起之前他站的位置,忽然明白了:洪大少爷正在被人包围。
  脑子里还没想出该怎么应对,口里顺着他的问题回答:“行是行,不过我正要去文献馆看个展览……”
  “那太好了,我还没去过文献馆呢!不如先跟您一块儿去看展览,也增长些知识!”
  方思慎第一个念头是替那些隋唐写本和宋版书叫屈,不由得皱皱眉:“是古籍展。”
  “古籍展是吧,”单凭读音,洪鑫垚拿不准“GUJI”是什么东西,只好接道,“我对这个最有兴趣了,您就带我去吧,走吧走吧……”死乞白赖粘着方思慎往外走。那几个男生都没说话也没动作,就这么目送他二人走出包围圈。快到胡同口,梁若谷冷不丁在后面喊:“老师再见!”
  方思慎一惊,回头:“啊,再见!”
  师生二人一路无言。方思慎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懒得和洪鑫垚搭腔。对于这群十几岁少年的行事方式,心中也有些厌恶。进了文献馆,找到古籍展览大厅,把洪大少爷彻底晾在一边,自顾欣赏去了。
  洪鑫垚不敢这么快出去,怕周忻诚那伙人等在外边堵自己。看见大厅角落里放着多媒体机,便上去鼓捣打发时间。本以为能看个视频打个游戏,点了半天才发现全是展品详细说明,一页文字里起码多半不认得,气闷无比。四下里望望,玻璃柜中摆满旧纸片和线装书,看的人并不多,一个个屏息凝神,小心翼翼,整个大厅静得连吸气声都清晰无比。
  实在无聊,只好看人玩。没有美女,也没有长相怪异特别的人,很自然地便去看唯一认识的那个。
  方思慎低着头,眼镜往下滑,索性摘下来放书包里。
  洪鑫垚心想:“咦,原来方书呆戴眼镜装蛋。”
  从头看到脚,没一件新样行头,心想:“书呆子真穷。”
  方思慎欣赏完一列展柜转回来,洪鑫垚留意到他书包上的刺绣LOGO,居然是国际名牌,心想:“式样太旧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烂。”
  站得脚脖子有点酸,直接就往地上坐,继续研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看看他身上校服,道:“同学,厅外有休息处,请不要坐在地上。”
  洪鑫垚悻悻起身,方思慎正好走到这边,瞅见他的狼狈样,道:“既然来了,看看吧。”也不等他答话,转身又瞧起了第二列。
  洪鑫垚犹豫一下,还是跟过去。以为方思慎会给讲解,谁知他竟像彻底忘了自己存在似的,魂都被那些玻璃柜子里的烂纸片勾走了。憋了许久,想出声说点什么,四周宁静的氛围竟似越来越沉重,压得他不知如何开口。忽然瞥见一本巴掌大的蓝皮线装书,不禁好奇问道:“怎么古时候就有这么小的书?”
  “有的。口袋书古已有之,并不是现代人的发明。”方思慎刚说到这,身后有人插话:“是不是科举考试作弊用?”洪鑫垚与他同时回头,大吃一惊,后面冒出来的竟是梁若谷。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梁若谷并不理他,只对方思慎道:“我听方老师说才知道有这个展览,跟您一起看最合适了。”
  方思慎却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科举作弊小抄当然不乏口袋本,不过这个倒不是……”
  洪鑫垚暗地咬牙跟在后头。本来想着耗一会儿便悄悄出去看看情况,现在却不敢轻举妄动了。梁若谷明摆着是进来探看虚实的,周忻诚多半领着他的狗腿打手在外头等自己呢!眼下这方书呆就是救命稻草,非紧紧抓住不可。
  原来洪大少在老家河津作威作福惯了,初到京城地界,颇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加上乍离父母,甫获自由,家中老头子的叮嘱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在学校不知收敛,终于踢中铁板,得罪了传说中的内政部某司长官之子周衙内。
  今天梁若谷替周忻诚传话,洪鑫垚本是识场面懂进退的主儿,就想着借机和解。哪知对方完全没把这位先富起来的暴发户家二世祖放在眼里,一心要修理出气。洪大少练过几下散手,等闲三两人倒也不惧,奈何周衙内有备而来,带着专门打手,洪鑫垚又不敢真正下狠手得罪他,只得先躲过去再说。
  熬啊熬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一欣赏就是四个小时。前面那俩看得兴致盎然津津有味,直到工作人员下班催人还舍不得离开。可怜洪大少小腿发直脚跟生疼,几乎一瘸一拐爬出中央国史文献馆的大门。
  “方老师怎么回去?”梁若谷问。
  方思慎想了想,反问:“你怎么回去?”
  “我坐地铁,这儿离承天门站近。”
  方思慎又问洪鑫垚:“你呢?”
  洪鑫垚要避开梁若谷,便说:“我坐公交。”
  “正好,我也坐公交,一起走吧。”
  梁若谷盯着方思慎看了看,忽道:“原来方老师不戴眼镜。”说声再见,走了。
  方思慎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听他说“再见”了,竟没由来觉得有点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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