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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铁时代--王小波-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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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告诉她这给,我还要告诉她,在小木屋的地板一面,有个木箱子,里面有点贵重的东西。有一套雕刻的工具、钢制的小刀等等,这些东西别人见了就会抄走。谁知道呢?也许她的下一个傍肩也是艺术家,这样就能派些用场。有些旧版的图书画册,还有我过去全部作品的幻灯片,给她留作纪念。还有几千美元,是我哥哥托人带来的,决不是黑市上换的,送给她——当然,假如要没收,我也没意见。有意见也没用——我已经死了。

五、 鞭 刑

1
我住进医院时,脊梁还完整。中间出来一次,是到广场上挨鞭子。后来里面住了很久。初进去时,还要交待问题。每个新见面的警察都先递个小本子过来,说道:老大哥,先给我签个字,然后咱们再谈。我成了明星了,虽然我什么都没干。就说市府小区断电的事吧,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刚下了车,整个西山忽然灯火通明,我倒大吃一惊:这儿怎么有电哪?顺便说一句,电也是危险品,可以电死人。早就没有电了,自己发的不算。领导那里当然有电,他们勇于承担风险。正好电业局的老大哥在我身边,告诉我说:西山一直接着小区的电网,日本机组,好使着哪。我又问:会不会超负荷?他就哈哈大笑:这边一接通,那边就断掉了。所以那天晚上市府小区一团漆黑。本来一团漆黑时还有件可干(拿肚皮拱人),但是夫人们也都不见了——跑到我们这里来了,来之前还洗劫了家里的电冰箱、贮藏室。既然没有电,暖气也就停了,数盲们在黑暗中,又寂寞,又冷,还没人给他们做晚饭,生生饿了三天,只吃了些饼干。因此这个祸就惹得很大。公安局的老大哥后来说:你也该挨抽——第一、那天晚上不请我们;第二,我替你挨了多少骂!电话都炸了窝,让我派人上山拿人,都是我按住了。顺便说说,老大哥是常务副职的俗称,另一个意思是非数盲,各单位都有。我回答说:第一,以前我真的不知道公安局也有老大哥和弟兄们(他当即反驳说:屁话,数盲能办案吗?)假如挨了鞭子不死,一定补过。第二,我认为不值得感谢,因为那天夜里我们人多,你们敢来,恐怕是走着来,爬着回去。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张臭嘴——但是说得对。所以我们没上山拿人。我尽量安排,不让你死,但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别怪我。
根据从国外买来的卫星图片分析,星期四晚上有上万人、成千辆车到过西山,但这还不算多。星期五和星期六还有人从各地赶来,星期一party才散。高峰期是星期天,西山上有三万多人,在每个房间里都留下了用过的避孕套,搜集起来装了半垃圾车。但是我早就下山了,没有看到这种盛况。在这三天里,数盲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既没有秘书,也没有专车,既不能工作,也没有家庭生活,所以感到很失落。西山上扩音器地动山摇地响,又有些信号火箭飞过来,市里的数盲就从小区里跑掉,去了山海关空军机场,等party完了才回来。后来他们到现场去看,看到半垃圾车的实物,又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一致认为对王二要严惩不贷。在此我要郑重声明,这件事和我无关。我没有这等身手,一人造出半车货来。
有关party的事,我还最后有些要补充的地方。那几天我们成了数盲——吃数盲的饭,喝数盲的水,用数盲的电,和数盲的老婆睡觉;数盲成了我们——没了吃的、饮水、电、老婆,一切都要自己想办法。他们本可以像我们一样,到自由市场买块烤白薯、到饮水站要点饮水、点一盏电石灯,或者到地下室启动应急发电机,然后自己去找个傍肩,但是这样做证明他没有数盲症,所以他们不肯。假如不是我星期四在西山上开那个party,那么就会有别人在别的时间、别的地方开这种party。这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各种工厂的技术员、工程师,以及各种科技机构里的男人,还有所有的女秘书、夫人等等,觉得生活很压抑、需要发泄。这件事不能怪王二一个人。那半垃圾车的货就是证明。只有数盲才不觉得压抑,也不觉得有什么要发泄的,所以这个道理和他们说不通,他们认为这些事都怪我一个人。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数量的概念,认为我一个人射出半垃圾车精液完全可能,并且不肯想想,射出半垃圾车后,我还能剩下什么。等到这件事过后,大家都发泄过了,感觉良好;但数盲们却觉得受了压抑,也需要发泄,要抽我的脊梁。我没有数盲症,只是个小人物,所以脊梁就保不住了。当然,这件事也不那么简单。听说有不少夫人旗帜鲜明地对丈夫表示:要是王二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一刀两断!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数盲总能站稳脚跟的。所以她们的努力也就能保住我一条命。除此之外,听说各机关都增加了夫妻生活的次数。这说明数盲们也会接受教训。虽然数量增加了,质量还是没改进。根据可靠情报,他们现在还是废话连篇,而且还是在拿肚皮拱人。
我现在可以坦率地说出一切,就如那位希腊勇士——当被带到暴君面前,被问到“你凭什么反对我”时,他坦然答道:老年。我现在的样子和老人差不多,但是问题还不在这里。我现在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这是最主要的。在我看来,数盲最讨厌的一点是废话连篇,假如你不制止他,可以说上一百年。除此之外,他讲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听过一千遍。当然,在这一点上,双方见仁见智,永远谈不拢。数盲们说,这话我讲了一千遍,你还是没有听进去;我们说,你讲了一千遍我还是听不进,可见就是听不进。数盲又说,一千遍没听进,那就讲一千零一遍。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一千遍是多少遍,更不知这么多遍可以让人发疯。除此之外,我还有点善意的劝告,在干那事时,要把注意力从废话上转到女人身上,这样肚皮和阳具就能有点区别。当然,他们的绿帽子绝不是我一人给戴上的——只要有数量的概念就能明白,我一个人戴不上那么多绿帽子,但他们是没有数量概念的——讲出了这些话,我就可以挨鞭子和死掉了。

2
受刑日早上五点我就起来了,到手术室里接受处理——情况和手术前备皮差不多。然后穿上我自己挑的衣服,经过消毒的中山装,从手术室里出来,有位年轻的警察给我戴上铐子。那铐子看上去是不锈钢的,但戴上才知道,它又轻又暖,是某种工程塑料。我就开始琢磨它,想方设法把它往硬东西上蹭,发现它的表面比钢还要硬。问它是什么做的,押送的警察也不知道,只知道是进口的。看来世界上的技术正在日新月异地进步,不学习就会落伍。走到医院门口,遇上蓝毛衣,她穿着黑皮茄克,黑皮短裙,黑色长袜,高跟鞋,也戴着那种高级手铐,几位女警押着她。我吻她时,别人都扭过头去,然后我们就上了一辆囚车,这是一辆装甲车,也是特供,因为装甲不像球墨铸铁。她坐在我身边,然后就把脑袋倚在我肩上,说,起得早,困了。然后就睡了。这孩子长了张大宽脸,厚嘴唇,脸上有雀斑,但是相当耐看。她在睡梦里一再咂嘴。她用了一种法国香水,非常动人。这是特供。今天也有给我用的特供,那就是进口强心针。虽然还没用,但肯定能用上。
她睡了一小会儿,起来说道:老大哥,和你商量件事。呆会儿我先上。我说:你要破吉尼斯纪录吗?她说不是的,把你打个血淋糊拉,我看了害怕。听到了“血淋糊拉”这四个字,我背上开始刺痒,说:难道我就不怕?她愣了一下才说:好,你先上就你先上。我闭上眼睛——说着就使劲闭眼。我说:算了,和你逗着玩,让你先上。于是我就开始想象她挨打会是什么样,这些想法都很刺激。她说害怕,我就能懂了。这就是说,她和别的女人是一样的。
我前妻也说过害怕,那是在砸碱的时候,晚上她要上厕所,让我陪着去。到了地方,她进去了,我在外面遇上巡逻队,就有麻烦。
——黑更半夜,你怎么出来了?
——报告,是管教拿枪押出来的!
——那就不同了。怎么枪在你手里?
——报告,她拿着嫌累!
——那又不同了。她不拿枪,你跑了怎么办?
——报告,我逃跑时先把枪还她。
——你要是不还她怎么办?
——报告,不还是犯错误,我不敢不还。
——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你都把我绕糊涂了!
我前妻在里面都听见了,出来时就说:王犯,对答甚为得体!我回答说:是管教教导有方。她说:真他妈的冷!把枪还我。快点回去暖着我。向后转!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在那辆东摇西晃的囚车里,和我蓝毛衣聊了一会。我问她爱看什么书。她睁大双眼,连雀斑都放出光彩来:《塔拉斯·布尔巴》!!!这是果戈理的书,里面有战争、酷刑、处决等等,是一本关于英雄的书。这比我想象的好得多,但这决不是说这书不危险(它也是禁书),而是我心里有更不祥的猜测——Story of O。当然,是我猜错了。
后来蓝毛衣就又睡着了。又把头歪在我身上,十分沉重。在受鞭刑的早上,前往刑场的中途,我想一个人消停一会,看来也是不可能。这个女孩子我都是猜不透。。本来挨鞭子是我们的事情——首先是我的事,因为我是老大哥——莫不成她也本来当老大哥?但是她硬要来插一杠子。首先,根本没人请她来帮我们打架;其次,更没人请她去把保安的鼻梁打断。要知道我们和保安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坏,在她插一杠之前,保安打我们,我们也打保安,双方都留有分寸;至多打到头破血流,从来不把骨头打断。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游戏。她插一杠以后,双方都死了人(我们的人被打死,他们的人被枪毙),以后就再没法算一种游戏了。这件事实在让人痛心。

3
我既胆小又怕疼,原本宁可自杀也不会去挨鞭子。这一点在我坐在囚车上前往刑场的路上已经充分表现出来:我出了一路的冷汗,服了三片救心丹,虽然早上导过尿,弹力护身里还有点潮湿的意思。最可怕的是到了刑场上多半还要出乖露丑,让大家都看到我是孬种。我在鞋底里藏了一片保险刀片,随时可以拿来割脉。但是我挺着没用,主要是今天这么大的场面,假如主角畏罪自杀,数盲恼羞成怒,谁知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可以想象的后果是:1。随便揪另外一个人抽一顿;2。把该我挨的鞭子加在蓝毛衣背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别人都要看不起我。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我的责任心极强,这就是我总是当老大哥的原因。
我哥哥也是个负责的人。他得了关节炎从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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