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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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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潭浊水,英雄行为的回忆像牛蛙呱叫,在头颅里对我尖酸地嘲讽。我决意纠正我的错误。不久,我获悉她一家去大吉岭避暑。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换换空气。她家的别墅名为“摩迪亚”,座落在距山道不远的茂密的树林里。皓皑雪峰遥遥在望。我赶到那里才知道她一家人不来了。我正打算踏上归途时,与崇拜我的球迷摩汉拉尔不期邂逅。他是个瘦高个儿,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镜,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岭的新鲜空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他对我说:“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见您一面。”泰努卡像个影子,身材单薄到了无法再单薄的程度,学习的兴趣远远超过对饮食的兴趣,对我这位足球名将怀有不可思议的敬慕。她以为我同意和她谈天说地体现了我对她别有意味的关切。唉,命运的捉弄!在我下山前两天,泰努卡含蓄地对我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一盆使你时时想念我们的花。”胡闹!我以沉默表示厌烦。“这是珍贵的植物,”泰努卡说,“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什么名字?”“山茶花。”我心头一震,与山茶花语音相近的一个名字,闪电般掠过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语:“山茶花,不容易获得她的心。”我不晓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话是什么含义。她突然两颊绯红,兴奋得全身微微发颤。我携带这盆花上路了。上了火车,我发觉安顿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双人包厢的盥洗间里。这趟旅行到此结束。以后几个月的琐事恕不赘述。在祭神节的假期里,闹剧的帷幕在绍塔尔族聚居区重新拉开。这是偏僻的山区,我不想说出地名。换空气的阔佬从不光顾此地。卡梅腊的舅舅是铁路工程师,家安在婆罗树影遮护的“松鼠的村庄”里,从那儿望得见天边的青山。附近的沙砾地里淙淙流淌清泉,帕拉斯树枝上结了野蚕茧,哈尔达基树底下,赤裸的绍塔尔族牧童骑在水牛背上。这里没有旅馆。我在河边搭了顶帐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没有别的旅伴。卡梅腊是和母亲一起来的。太阳升起之前,她撑着花伞,沐浴着凉爽的晨风,在娑罗树林里散步,野花竞相吻她的纤足,竟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有时涉过浅清的小河,到对岸树底下看书。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断定她认出我了。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小河边野餐,我多么想走过去说,“需要我为你们效劳吗?我会汲水、打柴,附近树林里兴许还能弄来一只温和的狗熊哩。”我发现一个年轻人穿着英国绸衬衫,坐在卡梅腊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腊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蔷薇。旁边放着一本英国文学月刊。我如梦初醒,在这巴尔格那幽静的河谷,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余的人。我应该知趣地离开,然而,暂时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几天,等山茶花开了,派人送过去,才算了却一桩心事。我白天打猎,傍晚回来给山茶花浇水,静观花苞的变化。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我大声叫为我弄柴火的绍塔尔族姑娘进帐篷,我要借她的手,送去用娑罗树叶包的山茶花。我在帐篷里读一本侦探小说。等待着。外面传来甜蜜的声音:“先生,叫我干什么?”我走出帐篷,一眼看见山茶花夹在她的耳朵上,她黝黑的脸闪着欣喜的光彩。“叫我干什么?”她又问。“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样。”说罢我动身返回加尔各答。玩具的自由穆尼小姐卧房里的日本木偶名叫哈娜桑,穿一条豆绿色绣金花日本长裙,她的新郎来自英国商场,是没落王朝的王子,腰间佩戴宝剑,王冠上插一根长长的羽翎。明天一对新人盛妆打扮,后天举行婚礼。黄昏,电灯亮了,哈娜桑躺在床上。不知哪儿来的一只黑蝙蝠在房里飞来飞去,它的影子在地上旋转。哈娜桑忽然开口说:“蝙蝠,我的好兄弟,带我前往云的国度。我生为木偶,愿意在游戏的天国做度假的游戏。”穆妮小姐进屋找不到哈娜桑,急得大叫起来:“哈娜桑,你在哪儿?”庭院外面榕树上的神鸟邦迦摩说:“蝙蝠兄弟带着她飞走了。”“哦,神鸟哥哥,”穆尼央求道,“请带我去把哈娜桑接回来。”神鸟展翅翱翔,带着穆尼飞了一夜,早晨到达云彩的村寨所在的罗摩山。穆尼大声呼喊:“哈娜桑,你在哪儿?我接你回去做游戏。”蓝云上前说:“人知道什么游戏?人只会用游戏束缚与他游玩的人。”“你们的游戏是怎样的呢?”穆尼小姐问。黑云隆隆地吼叫着灼灼地朗笑着飘过来说:“你看,她化整为零,在缤纷的色彩中,在罡风和霞光中,在各个方向各种形态中度假。”穆尼万分焦急:“神鸟哥哥,家里婚礼已准备就绪,新郎进门不见新娘会发怒的。”神鸟笑嘻嘻地说:“索性请蝙蝠把新郎也接来,在暮云上举行婚礼。”“那人间只剩下哭泣的游戏了。”穆尼一阵心酸,泪如雨下。“穆尼小姐,”神鸟说,“残夜消逝,明天早晨,雨水清洗的素馨花瓣上也是有游戏的,可惜你们谁也看不见。”怯弱高中一年级学生巴特克里斯达说话尖酸刻薄,是胆小的同学心目中的恶魔。他无缘无故地为苏尼塔起了一个绰号“白鹤”。绰号后来变为“小鸭”,最后成为“纯种鸭”。绰号本身并无特殊的意思,不过是恶作剧罢了。憨厚的人惧怕奚落,但常常成为奚落的对象,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到处乱射怪笑的毒箭。巴特克里斯达的喽罗也怀着莫名的厌恶,用目的不明的嘲弄之针,刺伤苏尼塔。可怜的苏尼塔为了解脱只好转学。过了许多日子,他的血管里仍流着往日人前局促不安的拘谨,蛮横黧黑的恶煞巴特克里斯达把生活的不公正和无情的冷嘲热讽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扉。巴特克里斯达摸透了苏尼塔的脾性,路上遇见他,总提醒他心中昏昏欲睡的恐惧,以此取乐,炫示他拥有暴虐的手段的骄傲。他仍叫苏尼塔的绰号,仍然对他怪笑。大学毕业后,苏尼塔试图跻身于律师的行列,但律师的行列没有空隙容他挤入。他缺少挣钱的机会,但不缺少时间,他弹琴,唱歌,填补生活的空虚。后来索性拜艺术家尼亚玛德为师,悉心钻研音乐。他的妹妹苏妲在英国人创办的达耶森学院已获得学士学位,并发誓要戴上数学硕士的礼帽。她身材苗条,步履轻盈,一副近视眼镜后面闪着好奇的光芒,身心充满欢乐和甜笑。钦慕他的女友乌玛拉妮说话柔声细气,睫毛下微漾着摄魂的暗影,纤圆的手腕上戴两只精致的镯子。她攻读哲学,讨论问题口未开脸先红。苏妲并非不曾窥见哥哥的隐秘,但在他面前竭力按捺着笑声,免得他难堪。星期天,苏妲请乌玛拉妮来喝茶。天下着暴雨,街道沉入水中。苏尼塔独坐窗前弹着雨曲。他知道乌玛拉妮在隔壁房间,这喜讯融合他的心律,在弦索上战栗。苏妲突然来到哥哥的房间,夺下他的琴说:“乌玛拉妮特意要我转告你,请你为她唱歌,不唱她决不饶你。”乌玛拉妮羞得满面通红,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言词抗议苏妲姐姐编造假话。黄昏之前,幽暗就浓稠了,房门在风中急躁地晃动。斜雨拍打着窗玻璃,门廊里茉莉花散发着清香,街上积了齐膝的雨水,汽车在水中行驶。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苏尼塔动情地边弹边唱:细雨霏霏,哦,来吧,我的心上人……他的心飞往乐曲的天国、尘寰的一切喧杂融入了完美的乐音,无际的流年的碧水里,绽开了一朵“美”的百瓣莲花,他坐在莲花中间,脱胎换骨……蓦地,楼梯口传来狞笑和吼叫:“喂,纯种鸭在吗?”肥胖的巴特克里斯达闯进屋子,惊愕地看见苏尼塔立在门口,两眼喷射着坦然冷静的忿恨,像是雷神因陀罗朝粗野的嘲讽投掷过去的霹雳。巴特克里斯达窘迫地笑着要说什么,苏尼塔大喝一声:“闭嘴!”有如一脚踩扁的癞哈蟆的聒叫,巴特克里斯达的干笑戛然而止。不朽形象的福音好似天狗啖食丽日的漆黑巨口,黄昏的阴影提前吞没了院落。外面响起了怒吼:“开门!”屋里的生命惊恐万状,哆哆嗦嗦地顶着门,插上门闩,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又是雷鸣般的怒吼:“我是土壤王国的使者,时候到了,特来索债。”门上的铁链咣啷咣啷响,四壁剧烈地摇晃。屋里的空气唉声叹气。空中飞禽双翼的扑扇,像夜阑的心跳。咚咚咚一阵擂击,门闩断了,门板倒地毁坏。生命颤抖着问:“哦,土壤,哦,残酷者,你要什么?”“躯壳。”使者说。生命长叹一声:“这些年我的娱乐活动在躯壳里进行,我在原子里跳舞,在血管里演奏音乐。难道一瞬之间我的庆典要遭到破坏,笛箫折断,手鼓破裂,欢乐的日子沉入无底的黑夜?”使者不为所动:“你的躯壳欠了债,是还债的时候了,你躯壳的泥土必须返回泥土的宝库。”“你要讨回泥土的借款,只管讨回。”生命不服地说,“你凭什么索取更多的东西呢?”使者含讽带讥地说:“你贫瘠的躯壳似疲惫瘦弱的一勾弯月,里面有什么值线的东西!”“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属于你。”生命争辩道。使者哈哈大笑:“你从躯壳上剥得下形象,只管剥去好了。”“我定能剥下。”生命发誓。生命的知音灵魂星夜赶往举行庆典的光的圣地,合掌祈求:“呵,伟大的光华!伟大的辉煌!呵,形象的源泉!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边否定你的真理,不要辱没你的创造!他有什么权利摧毁你拥有的形象?他念了哪条咒语令我潸然泪下?”灵魂入定苦修。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生命悲啼不止。路上一刻不停地运送盗窃的形象。生物界昼夜回荡着祈祷:“呵,形象塑造者!呵,形象钟爱者!‘僵固’这妖魔攫住你的赐予,收回你的财宝吧!”一个个时代逝灭了。隐隐传来天庭的懿旨:属于泥土的回归泥土,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里,我许诺,泯灭了形象再度显露,无形体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将出席你目光的盛会。法螺呜呜吹响,形象重返抽象的画中,从四面八方奔来了形象的爱慕者。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生命依旧痛哭。生命期冀什么?生命双手合十说道:“泥土的使者用残忍的手扼掐我的喉咙,说:‘喉咙是我的。’我反驳说,泥土的笛子是你的,但笛音不属于你。他听了冷笑一声。上苍的旨意啊,听我含泪的申诉吧,板结的泥土的傲慢将成为胜利者?他眼瞎耳聋,他的哑聋将永远闷压你的妙音?承载‘不朽’的懿旨的胸脯上岂能允许建造‘僵固’的凯旋柱?”天庭又传来圣旨:不必担忧,云气之海上听不见的福音的波涛不会敛息,灵魂苦修终成正果,这是我的祝福,萎缩的喉咙溶入泥土,永生的喉咙载负旨意。灵魂的彩舆将泥土的妖魔驾车抢劫的迷茫的福音送回无声的歌曲里,凡世响彻胜利的欢呼。无形体的形象和无形体的福音,在生命的海滨那躯壳的乐园里结合。染衣女桑格尔通古博今,能言善辩,名扬四海。他敏捷的思维如山鹰的尖喙,屡次闪电般啄断对方论据的翅膀,使之垂落尘埃。南印度的雄辩家奈亚伊克慕名前来,提议御前辩论。辩论的胜者将获得国王的奖赏。桑格尔接受挑战后,发现缠头巾脏了,急忙前往染衣房。穆斯林查希姆的染衣房在树篱围绕的菜地旁边。他女儿叫阿米娜,芳龄十七,唱着歌儿,碾细颜料,正调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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