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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断笛回头道:“不必操着一口安慰的语气,我没急。”
苏偃笑说:“那便好。”
柳断笛默声一阵儿,提笔在纸上画了几笔,墨汁立即化作几点在宣纸上渲染开来。他想了想,发觉似乎有些不对,便抬手将那纸揉作一团抛了出去。
午饭的时辰过了,巡抚招呼算师在府上用膳。柳断笛伏在石案上写写画画,不知有意无意,无论苏偃如何唤他,他都如同听不到一般。
见钦差无反应,那巡抚自是不敢先下去。苏偃瞧这阵势,估摸一时半会儿怕是完不了,便打发巡抚先行告退,只将饭菜在炉灶上温着就成。
苏偃在边上站了良久,见柳断笛仍无动静,终于忍不住道:“还是先歇一歇罢。”
柳断笛静默一阵儿才说:“不必。”
他依旧在纸上涂写。宣纸在桌上贴实,毛笔掠过冰凉的纸面发出‘嗤嗤’声。尽管柳断笛面上不说,但苏偃却从那嗤嗤声中,听得出柳断笛内心烦躁。他不由又道:“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便能想出来了。”
苏偃等了一会儿,柳断笛停了笔,似乎是默许了。他望了望苏偃道:“去民营罢。”
苏偃听他愿意走动便连忙点头,随即吩咐仆从准备车轿,之后拉着柳断笛回房加了几件衣服,又喝了几口粥。等再回到府门前,轿子已然备好。苏偃不由在心里感叹,真不愧是吃皇粮的兵士。临走时他又交代那人,等巡抚用完膳,去跟他通报一声即好。
一路没出什么差子,如今这条路愈加熟络,三两个时辰便也不觉得多久。
灾民的情况算是暂时安定下来。大家见了钦差亦是不比从前那么冷淡。见他二人前来,纷纷凑上去打招呼。
柳断笛顿觉心情好了不少。思路断断续续又能勉强继续接下去了。
苏偃一路跟着柳断笛,也暗自吁了一口浊气。他向来不离京都,此次肯主动提出为朝办事已让众臣大跌眼镜。其实他本就无心从政,完全是着着柳断笛身体不好才跟着一并出来。究竟为何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希望柳断笛离开他的视线。朝廷如何他不关心,只要柳断笛心情舒畅了,不再发个甚么病吓唬他,便已是天大的愿望。
柳断笛没让什么人跟着一起来。苏偃想想也是。这一番‘桃花流水掩尘去,阴晴自开逍遥游’的风情,怎就能叫旁人打扰了去?
那边的孩子吵闹着要见钦差,士卒见他浑身脏兮兮的,生怕惹了皇子不高兴,赶快上前阻止。孩子个头儿仅仅极他腰那么高,力气又不比他大,被严严实实地挡着没有一点点进退的余地,便放声大哭起来。柳断笛隐隐听到哭声,心底惊了一下,扯着苏偃赶忙往那边走。看到究竟后,苏偃心中十分不爽,心想着好容易得一回无人打扰的时候,却就这样被硬生生的打断了。
孩子见有人过来,又看拦他的士卒恭恭敬敬的退下,立即明白了七八分。琢磨着这人定是钦差,于是他麻利的止了哭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之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人。
泪水沁过脸上的尘土,孩子不知自己的脸已经犹如一只偷食却性子腼腆的大花猫。他的举动逗笑了柳断笛,柳断笛又怜悯又爱惜,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递给孩子,想了想又停了手,蹲下身轻轻擦拭孩子脸上的泪痕。
孩子啜泣两下,叫了声:“钦差哥哥?”
听到‘钦差哥哥’这个称呼,柳断笛心底一乐:“对,是我。怎么了?”
孩子犹豫不绝,眼睛又开始泛红。柳断笛最怕孩子哭,架不住向苏偃那里扫了一眼。苏偃登时反应过来,立刻摆出一副帮腔的样子朝孩子道:“哎——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哭啊,不然钦差哥哥就不给你糖吃了——!”他仿着孩子口中的‘钦差哥哥’,原本还有些调侃的意味,却被柳断笛及时投来的一记冷眼刹住了念想。
孩子眨眨眼间,可能是听了苏偃的话,愣是将眼泪给逼回去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犹犹豫豫地道:“钦差哥哥,我……我不想要糖,可是能,能请钦差哥哥帮我个忙吗?”
柳断笛条件性地点头答应了,他又逗那孩子道:“你能够先告诉钦差哥哥你的名字吗?你看,哪儿有人托别人办事,连名字都不肯报一下的?”
孩子低下头,踌躇了一会儿才说:“钦差哥哥叫我小四吧——我在家中排行第四。我,我还没有名字。”
柳断笛以为这孩子怕生,不好意思将名字说出来,他便笑道:“人生下来都会有名字,一些花儿草儿的,它们都有名字呢——你怎会没有名字?”
孩子恐是真的沉默了,一双深色的瞳子被阴霾遮住了光彩。他低声道:“我在家中是幺子。在我们这里,幺子是要满十岁才有名字的。”他的声音颤了一下,“所以,还没能来得及……我的爹娘……已经去世了。”
柳断笛心中酸楚不已。他不知道仅是这样随心一句调侃,便触及了孩子的心事。半晌,他将孩子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抱歉……哥哥不是故意的。”
孩子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惊了惊,他不敢动,只得站在原地惊慌失措。如今他身上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泥土和灰尘,连自己都看不过眼,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钦差大人呢?
苏偃看着柳断笛,隐隐有些心疼。但幸好只是一瞬,说不定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柳断笛放开孩子,孩子抬手拭去了挂在眼角的泪水,然后四下瞅了瞅,突然神情明朗起来。他赶忙向那处招手,过了片刻,从那边角落中跑出一个年纪或许小他几岁的女孩。
等女孩走近了,柳断笛与苏偃方才看清她手中还抱着一只雪白色茸乎乎的东西。小四牵起女孩的手道:“她是荣则。”蹙见女孩怯生生的目光,柳断笛便亲昵的抚了抚她的头发。
柳断笛道:“荣则吗?很好听的名字。”
荣则约是知晓自己受了夸奖,昂起头向柳断笛笑了。
小四抱起荣则手里的小东西,一下一下地顺着它的毛。他道:“我家的母狗跟着我爹娘快有七年了,这是上个月才生下来的狗仔……可是没想到,它也这么快就失去了娘。”
柳断笛嗯了一声。小四便接着道:“爹娘常说,狗跟着他们一辈子,即使没有功劳也算是有苦劳了。所以现在……我,我不希望它也饿死。”
柳断笛听罢,紧紧眉头道:“怎会饿死?新派了伙头军的兵士下来,伙食还是不好么?”
小四怕柳断笛误会,连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新来的兵差大哥待我们很好。但是他说即使是这样,依然有太多的人不够满足现在的分量,仅能止住饥饿维持生机……嗯……多一条狗就多需要一份口粮,我,我不想让它饿着,但是也不想让别人挨饿……”他顿了顿,将怀中的狗崽递给柳断笛,道:“所以,我才想……”
那狗崽仿佛察觉了什么,晃了晃圆鼓鼓的脑袋,嗷嗷叫了两声,吸着鼻子想要凑去柳断笛身前。
柳断笛将它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又伸手挠了挠它的脖子。半晌道:“好。”
小四一听便连声囔着道:“太好了太好了!”他忽然止了声,眼神中透露了些许不舍。柳断笛问:“怎么了?”小四红着眼睛又道:“钦差哥哥,我现在好好念书,等我以后长大了,赚钱了,能将它接回来吗?”
柳断笛听罢苦涩的笑了一下,但仍然没有揭穿这个孩子善良的心思。他点头道:“嗯。当然。”
小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有几人上前来附在苏偃耳边低语几句,他递给柳断笛一个眼色,柳断笛仿佛明白似的,安抚道:“钦差哥哥有事要办,你们先回去罢。”小四不敢耽搁,便催促着荣则一并道了谢,之后拉着她跑开了。
苏偃望着他们走远,上来搀了柳断笛一把,道:“方才巡抚叫人催话儿,说是从京运来的物资已经到了,等着钦差去开封一验。”语毕,他又蹙蹙眉说:“这就等不及了?还真是大爷,非要赶着钦差亲自去迎见么。”
柳断笛不觉稀奇,只点头道:“按照时日,算下来确是这会子不假。也难为他们跋山涉水大老远的前来,就全作尽地主之谊罢了。”
苏偃虽心生诧异,但听了柳断笛的解答后也没再问什么。
尔后二人碌碌地回了府,巡抚连忙过来道:“哎呦我的二位爷,您们总算是回来了,里头正候着呢。”
苏偃没由来的问了一句:“里面人什么来头?”
巡抚降了声音,“不大清楚,只知道姓李,一路上小厮的嘴也紧得很,没如何透露,不过看那装束,想必官职也是不小的。”
“姓李?”苏偃不禁瞧了一眼柳断笛,见他并不怎么诧异,听罢巡抚的絮絮叨叨,也觉着无妨,他便只得疑心自己太过多虑了。
巡抚引着几人去内阁,柳断笛原先几日都待在房中几乎足不出户,无暇也更无心思细细打量这座邸宅,现下一看,果真不同反响。他在心里冷笑一声,不过幸好他给足了巡抚面子,并未借着这事儿刁难他。
进了正门,则是一段庭院。花圃两分化,除过四边剩出方便仆从打理花园的边蕾,便只留一字行的廊道在中间。木槿花在两旁开得正艳,夹杂了些许鲜嫩的水露,不知是柳断笛对这府中的东西总有些偏见还是怎的,他本觉得木槿花素来静洁,可到了这处却愈显妖艳。两方都草木丛生,明是精心修理过的。环境不减惬意,但柳断笛却真真没有什么好感。
穿过石墙屏风,坐落着面积庞鸿的大堂。柳断笛毕竟是钦差,从角门过厅实则不符,即使他自己并不在意,巡抚亦也不敢屈了他的身。过了那道门,才能瞧见正苑。
门敞着未闭,里面那人坐着喝茶,听到这边有动静便搁下碗杯,立身候着。
他一身紫红官服,身形颇为熟悉,苏偃仿佛有些面熟,走近才发觉他竟是那天朝上举荐柳断笛钦赈筹南的李侍郎!苏偃虽不喜欢朝堂政务,但还是冥冥中对这事心存不解,原来他只当自己是气李侍郎推选谁不好,偏偏推了柳断笛,但如今一定另有蹊跷。他承认柳断笛文采斐然,可他主户部,户部主民生,皇帝派户部尚书赈灾救民还可说得过去,而现况赈灾却只能缓得一时之急,改渠造桥才能去病灶,派他去策划桥梁,怎样也行不通吧?
工部侍郎,推举户部尚书去做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未免太不合常理了。柳断笛又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李侍郎与几人客套一番,便找借口打发了巡抚,引着苏偃与柳断笛二人到后园查验。柳断笛恍然忆起下午算师并未离府,那巡抚将算师留下又不知会如何为难,他草草地验完就告辞了。
因为李侍郎一行人多,大多又为草莽兵夫,所以驻在驿馆,如若无何要事,便不可打扰钦差办公。他没有强留柳断笛,只道自己大约明日后日便启程离开,若钦差得空,自己定去拜访。
肃风袭过,吹起一旁树上叶子抖动几下,有股大势未去的余味。最近天黑的快了些,许是冬天将要逼近,府内上下的气氛一派俨然,隔三差五的兵士换岗巡查,除了婢女与清清稀稀的几人在廊道上走动外,再无外人了。
又加上整日整日的刮风,卷起尘土佛进了空中,然后跟浊白的天际混在一起,以至气息不怎么清晰,犹如黄沙一般。柳断笛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不过也没怎么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