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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偃是在逼迫自己回去。
他定是明了一切,不甘自己往昔所受冤苦,故才使出这等手段,迫使自己回京见他。
何必呢?
——自己从未怪他恨他。柬储啊,从最初之时便注定是无法善终的。
更何况……他想死得离苏偃远一些,那样苏偃或许还会觉得他还活着;或许不见尸身坟冢,苏偃便会再少一分痛楚难过。
所以你这又是何必呢……
柳断笛心底寞叹一声。
李霜珏听罢,掀开掩帘向车夫探首道:“刘叔,我们走到哪儿啦?”
刘叔回道:“凤台关,再往前一些就要入关了。”
李霜珏收回身子,替柳断笛将被角折好,轻声道:“马上入城了。已经绕行大半个苏朝,廉王的人也早已给我娘蒙蔽过去,钦差哥哥安心罢。”
柳断笛闻言颔首。
半晌,又问道:“那你可知,此次上京是要寻谁?”
李霜珏摆首说:“不知道。但是,只要钦差哥哥想去……我会一直随在你身旁的,直至你伤病好了,直至你厌烦我了,我再离开。”
柳断笛勾唇。
他向来没有‘厌烦’的权念,若说厌烦,莫过于对待自己。——他已牵累太多,再也担不起了。
“我们要找的人……是太子。”
李霜珏惊道:“太子……?”
她稍一怔愣,遂又道:“太子……不是一个月前就……”
废太子之事,她有耳闻。如今道起,却是茫惑不堪。
“不。”柳断笛道,“无人承之,惟他独矣。”
李霜珏微颔首,她虽是不大明白,但柳断笛眼中的果决,她看得清楚。
——无人承之,惟他独矣。苏偃性子温厚却从不徇私,乱中出计不紊不乱,着实无人比他更加合适做这帝王储君。
“……入京啦。”李霜珏揭开帷幔,欢喜地道。忽一顿首,竟惊叹一声:“这是……?”
帷幔之外,赫然是铺天盖地的绒花。
一朵一朵地点缀交织,将这京城衬得素静结雅,却无比伤悲。
柳断笛无法起身,瞧李霜珏神色大变也不由心紧,连忙问道:“怎么了?”
“好多白色的花。”李霜珏答,四下瞧了瞧,复道:“满城沿街布满了……”
柳断笛蹙眉。依李霜珏所言,倒像是殡丧之礼。
“花是朝哪边布的?”
李霜珏探望片刻,回身道:“向西。”
柳断笛闻言惊震,狠狠地敛紧眉梢。
花开向西……惟是国丧,才能此般布置……
皇家出事为何自己却丝毫不知?外界亦是毫无风声?除非……除非薨逝之人本就不在大苏……
柳断笛闭眼,手下掐紧了棉褥,吩咐道:“速至四皇子府。”
李霜珏不敢怠慢,忙唤刘叔提速,快马加鞭向皇子府驰去。
待马车立定,柳断笛强撑着满身痛意起身下车,李霜珏在旁搀着,极为当心。
“钦差哥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李霜珏颇有埋怨地轻声道。柳断笛早已无法负荷此般动作,又为何非得自己走进去。
“……柳大人!”
顾风闻声赶至,瞧见柳断笛的面容竟是又悲又喜。——喜他总算无恙回来,悲他脸色苍白,根本不是生人应有之息!
“卑职……卑职这就去告诉殿下……他定是极为欢喜……”顾风目中充泪,忙返往府中。
柳断笛随在他身后,举步艰难。
浑身无不作痛,每迈一步,具是煎熬。
他行至庭院中,苏偃便已然赶来,同他相会。
瘦了。
苏偃想不出其他字词形容,或是说——他舍不得用其他更加心惊的字词来形容面前这人。
李霜珏见苏偃缓步上前,便知趣地开退一些。
“阿笛……”
苏偃将他拥入怀中,轻声道:
“我真想你。”
仅仅四字,却生生将他逼出泪来。
这是第二次。而上一回,距今已有整整一年又四个月。
当真久违。
柳断笛无法将他推开,只轻声唤道:“殿下……”
“我在。”
“告诉我,公主她与大长,此时正安居芜江。”
苏偃拧眉,不语。
“那你告诉我……公主如何了?”
苏偃深知不可能瞒过他。
好半晌,终悲声道:“……殁了。”
柳断笛听闻猜忌得到证肯,反而不再焦忧,因为他已经不必再焦忧了。只是无尽漆冷将他牢牢环住,心间愧责愈凿愈深。
“阿笛,你……”
苏偃启言劝慰,话至一半,却见柳断笛仿佛再也无法支撑,无声地软倒在他怀中。
“钦差哥哥!”
只听李霜珏惊唤一声,苏偃手下便更加使力。
柳断笛明明就在此处,他却觉得这人无比遥远。远的——已经有些瞧不清容貌,好似他一放开手,柳断笛便再也回不来了。
正是当日李瑞成所言——我的太子殿下……您可否想过?那日牢中的几句无心之言却一语成箴?……柳断笛……他真的要死了!是你生生逼得他将自己给害死的!
苏偃良久才挤出声儿来:“你们柬储官……不是要等新帝等位才能死么?……阿笛,还没到时候呢……”
话毕,他恍然醒神,不再僵愣原地,连忙抱起柳断笛疾步回房。行步之间,只丢下一句话:“叫宁楀来!”
不多时。
卢香盘升,在房中凝成薄雾,萦旋于梁瓦几周,逐有消散之意。
宁楀撤回手,将柳断笛腕上的衬袖缓缓放下。
“借一步说话。”
苏偃闻言,默声随在他身后,同他一并出房。遂抬手,掩上房门。
将宁楀引至侧堂,苏偃安坐示意,教他也坐下。
“说罢。”
宁楀端坐他身旁,心下衡量片刻,竟觉无法张口。
柳断笛的脉象竟如油尽灯枯,五脏均损,气血两亏,早已算是那‘无救之人’。
——当初师兄即便真是受柳断笛谴唆至死,也终与他无关。师兄目中心甘,而临终前嘱咐自己的那句话,多半也是为柳断笛所言。
做了迫害天下的事,可是要偿命的。
师兄希望自己救他,但如今,自己恐怕使出全身解数也无力回天。
静声良久,宁楀开口说道:“……柳大人伤病缠身,犹如强弩之末。换言之……我并不知道,为何他还能够撑至今日。”
苏偃听罢,心中钝痛。
——他明白。柳断笛是放不下大苏,他怕自己不愿承接太子之位,更怕江山社稷毁于一旦。所以,才提着一口气回来相见。
“那他……还有多少时日?”
苏偃费力地问。
宁楀深叹:“此刻我也推测不出。若是好生静养,不再操劳,或许尚还能够延久一些。”
“也就是说,宁大夫的确没有其他法子了?……”
“三年前,柳大人便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我也时常在旁提点,可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如今这般,他心中大抵早有预计了。”
——原来他早便知晓。
苏偃笑意枯槁,阿笛总是不说。甚么都不告诉自己,非要自己在他去后百般痛疚,一世孤然才肯罢休么?
“……是我太疏忽。”
宁楀道:“殿下……不必自责。”
苏偃望着他,眸中湮灭的祈望忽又燃起一些:“宁大夫,你告诉我,若我付以千金,或者拿你性命来要挟,你可否给他一线生机?”
宁楀闻言,竟未动气。反是苦笑一声,遂起身正跪叩首道:“殿下,宁楀救不了柳大人,愿以命相还。”
命无法医,时至今日,全然是他柳断笛命中所该。
宁楀不愿违了师兄的愿,哪怕连一丝星火也绝不放手,可此等情景,也着实措手无奈。
“他总说自己有愧相负,这话啊……倒是只说对了一半。”苏偃苦笑,“……是我有负于他,而他有愧于我。……我负尽了他的好意,他却留给我江山天下。……甚至在最后之时,无法陪他一同去了。果真,痛苦难耐要由生人来承担。宁楀你说,如此这般,何其残忍?”
一切均是造化弄人。
“好好待他罢。”宁楀不忍道,“至少……他现下还活着。”
生当行乐,后生可待。
苏偃来不及想,柳断笛便已替他将路步步铺好,沿途鲜血,盛花极茂,背后却是枯骨成哀。
他唤人来,给宁楀布房。
宁楀默默依从,并不驳拒。此刻柳断笛离不开他,他也想着——能救一日便一日,能拖一时便一时。倘若柳断笛有朝一日真的去了,那他或者返却比苏偃来的幸运些,至少还可以抛下世间一些,以死谢罪。
隔日晚,柳断笛醒届才醒转。眼前明晃亮耀,他微怔。
宁楀瞧他醒来,气息也算平稳,这便退身出去,只留苏偃伴在榻旁。
“殿下……”
苏偃闻他声色沙哑,伸手取水喂他。水中掺了参片,颇苦。
柳断笛咽下后,苏偃道:“桥儿乃是难产而亡,你不要自责。”
“是我,亲手将她送去芜江……若非如此,她又怎会……”
瞧着柳断笛神情黯沉,苏偃连声慰道:“她是我的六妹,随我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既都不怪你,你这又是何苦?女子一生下来就有的劫数,躲得过是吉,躲不过,只得各安天命。”
柳断笛未及再言,便猛咳几声。
苏偃听在耳中,只觉像是刀子一般刮在心上。
给他枕下垫高了些,苏偃在沉默中开口:“李瑞成已将一切都同我说了,宁楀也是。所以,你不用再瞒我。”
柳断笛稍一怔愣,遂勾唇自嘲道:“即是这般……殿下应该明白,阿笛已是将死之人了?……何必千辛万苦将我找回?……阿笛一生罪孽,早些去赎罪也算合该,殿下又何苦这般呢……”
苏偃无声良久。
柳断笛正欲启声,却听苏偃低声道:“我已经……没有甚么可说的了。……我想不出任何言语,甚至不知如何同你说起。但是千声万声……都汇集成为一句话。”
正值英气蓬发的四皇子苏偃,亦是大苏未来独定的储君,此时竟深深佝下背去,轻抚着榻上那人纤弱的骨指,声中夹杂了些许悲望。
“阿笛……我请求你,亦算是我再自私一回……最后再自私一回……”
他道,“……留在我身边罢?阿笛。”
柳断笛瞧着他的发顶,忽然觉得自己亏欠他良多。或许本不算亏欠,但此刻瞧见这般无助,几如孩提的苏偃,他这才彻悟。此后无法伴苏偃太久,他早已认定如此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转机。
“留在我身边,就留在我身边。……这江山社稷大抵已经宁静下来。你喜欢天下晏清,现已四方安和。……倘若你喜欢,我愿陪你走遍天涯四处,只是……只是……”
年轻的皇子殿下紧紧攥着他的双手,却沉沉埋头,声音中尽是颤抖。
他无法同他说——
其实啊……阿笛你是可以离开我的。阿笛你无论去了何处,我都能寻见你。
——他无法触及心底深处最难出口的字眼。
阿笛你活下来。其实我苏偃仅是苟求你活着。
生死相隔,行程实在太远。
阿笛……我只是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无法昭着坦明。最是害怕不吉利的话一旦说出口去,便印著成真。
“……殿下。”柳断笛轻叹,“这样的殿下,我看着心疼。”
苏偃闻声,终是再也抑制不住。
“阿笛,闭下眼罢。”他说。